第22章 宁安公主
朝华宫里，玉婵半倚在榻上，面前一姿容绝色的女子，端着琉璃盏将汤药一匙一匙的喂给她。
这女子正是前不久从华阳山回来的宁安公主，苏玥。本来她是一直和兄长在云峰寺里生活，几个月前兄长下山回宫，期间一直也有给她写信。
直到前两个月，未有信寄来，她和兄长彻底断了联系。喻伯伯来接她时，她才知道兄长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知道兄长肯定是被歹人所害，她的兄长才貌双全，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怎么可能会是失足落水而死。可她自幼体弱多病，兄长心疼她，一直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从不肯让她吃那些苦。
他总是笑着对她说，“我的好玥儿，有哥哥在，一辈子都会护着你的。”
可如今兄长不过与她分离数月，就不在人世了，而她连加害他的人都找不到，更别提为他报仇了。
汤药见底，玉婵撑着身子起来，苏玥连忙去扶她。
“玥儿，陪母后出去走走吧！”
“可是沈伯伯说，您要在床上静养，不可劳累”苏玥有些焦急，虽然她和父母几年才见一次，还有些陌生，可血浓于水，她已经失去了哥哥，不能再失去他们。
女儿回来后，玉婵又生出了活下去的希望，这些年她一直将心放在苏章远身上，对女儿不闻不问。熠儿，她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但她一定要给玥儿铺一条顺遂的路，让她余生平安喜乐。
“没事的，这些天有你在我身边，我好多了”玉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难得的轻松起来。
苏玥本不想答应她，可是看到母后眼里的向往之色，还是不忍心拒绝她。
母女俩也没带宫人，苏玥就这么搀扶她，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御花园里大片大片名贵的牡丹开得正盛，娇嫩的花瓣紧紧挨在一起，清风拂来，在风中摇曳生姿。
两人都穿得素净，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玉婵年轻时最爱牡丹，开得浓烈而灿烂，每一片花瓣都全力绽放，就算花期荼靡，至少曾经灿烂盛放过。
可后来她爱上了苏章远，变成了只会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
“玥儿，你喜欢什么样的花？”一个人的喜好能看出她内心的性格，玉婵想知道女儿心里真正喜欢什么。
“我喜欢云峰寺后山的那些小野花”
“小野花？”
“嗯，小小的，一朵一朵的，有红的，粉的，紫的，可好看了。凌云道长说万物皆有灵，让它自由生长。所以云峰寺后山漫山遍野都长满了这种花，像是一片花海。”
苏玥想起在云峰寺的时光，眉眼都带着雀跃。
“我最喜欢和哥哥在后山玩了，我在前面扑蝶，哥哥就在后面用琉璃瓶帮我装起来。哥哥还给我画很多幅画像，他总说时光匆匆，怕我一不注意就长大了，要把这些美好都记录下来”
苏玥说着说着，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她赶忙用帕子去擦，还努力撑起笑容，故作坚强道:“玥儿现在长大了，可以代替哥哥照顾父皇母后了。”
听着玥儿说着在云峰寺的往事，玉婵心里满是伤感，熠儿回来后对她礼数周全，却总是缺少了些亲昵，她原以为是她性格如此，不成想她和玥儿相处时这般模样。
她出落得如此好，进退有度，知节守礼，腹有才华，胸有沟壑，甚至比上京许多有着百年世家底蕴，培养出来的嫡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对他们剥夺她女儿家的权利，没有任何怨怪，自小将她们送到清苦的道寺，她从来没说向她道过一句委屈。她和章远上山去看望时，她表现得一次比一次优秀，却也更加疏远。生在皇家，她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的生活，却要承担起江山社稷的重担。
熠儿对她没有怨，也没有爱，那玥儿呢？
“玥儿，你怪我吗？”玉婵忍不住问。
“嗯？……”乍然听到这个问题，苏玥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坦白，她没有直接回答母后的问题，而是给她讲了一件她小时候见到的一个善人。
“八岁时，我曾瞧见来寺里给女儿求福的一老妪，她一身棉麻衣衫，膝盖处都磨破了，裤子渗了血出来。却比很多善人都大方得多，捐了许多银子给寺里，就为了给她女儿求一盏长明灯。我听寺里的小道长讲，她也是个小地主之家的女儿，家境殷实，可惜她丈夫短命早早去了，生下的女儿也是个呆傻的，本来她可以将女儿弃了回娘家，可她不愿，非要带着那孩子生活。日子过得再清苦，每年也要三跪九叩上华阳山来给她女儿续灯。
华阳山从山脚到云峰寺足有一千三百九十九级台阶，偶尔下山去玩时，爬到一半我就累得直喘气，耍赖要哥哥背我上去。我有时间会想那个妇人之前也是深闺小姐，她一步一步跪下去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想的她那个女儿在家门口盼望她模样。”
苏玥娓娓道来，她嗓音清脆，说起往事时语气里不自觉的带着一丝委屈:“后来我生了一场疾病，高热不断，迷迷糊糊中我在想我的娘亲，看见我这样会不会也要着急得去跪那一千三百九十九级台阶，为我点燃那盏长明灯。”
可惜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一年一次，一次十日，最后一次是在她十三岁生辰那天。
这句话玉婵心里默默想着，没说出来。
玉婵何尝没有听出她语气里暗藏的羡慕，她羡慕那个痴傻的女子，羡慕那个女子的母亲从未舍弃她，也羡慕那个母亲愿意为了她肯一步一步跪上华阳山，仅仅是为了一盏灯。
“玥儿，若是你哥哥能回来，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若是你生病了，我也会一步三叩登上华阳山，为你求一盏长明灯。”
玉婵神色认真地注视着她，坚定的告诉她，她没有不要她们。其实，她内心很后悔，若是能重来一次，就算舍弃所有，也会把她们带在身边。
“嗯，哥哥也是这么告诉玥儿的，哥哥说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总有一天我会理解的。”苏玥莞尔一笑，冲她眨巴眨巴眼睛道，“现在我就理解了，所以我会乖乖呆在你身边，那母后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把以前欠我的十六年都还给我呀。”
其实苏玥还是不理解，她生活在道寺那种单调的环境，苏熠又将她保护得很好，她不知道人心会险恶何种地步，也不会明白苏章远将她们送走的良苦用心。
但是当她听到玉婵说愿意用命换她和哥哥时，心里盘亘多年的问题得到最满意的答复，她突然就对过往那些执念释怀了。
母女俩相视一笑，将埋藏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后，她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
“你怎么能出来吹风呢？”
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美好的氛围，两人转头一看，是沈神医正大步流星的走过来，眉头紧皱，一脸怒容。
沈杰三两步走到母女俩面前，见玉婵身形羸弱还有些微微颤抖，脸上透着苍白之色，没忍住开口刺道:“皇后娘娘，现在能起身了挺厉害，还记得之前长针刺穴的痛吗？”
“沈伯伯，是我不好，您别生我母后的气。”苏玥弱弱的说。
沈杰脾气不好世人皆知，他出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遵医嘱，结果这次这个可好，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还不吃不喝折腾好几天，生生给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
本来这种自己都不想活了的人，他也懒得救，但喻子修将东西全部都送到他家里去了，特别是那些药材，让他还回去简直就是在割他的肉，他舍不得，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心病他没办法，只好先用大补之物给她吊着命。等后来人终于肯配合治疗了，他劳心费神给她刺络引血，开方抓药这些就不说了，连那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千年人参都用了半截，才将她给救了回来。
结果她倒好，刚有点好转就跑出来，还给他逮到了，真真是气死人。
玉婵见他如此气愤，便也软了口气，满是歉意的说:“我不该如此，下次必不会再如此贸然行事了，神医消消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母女俩挨个道歉，沈杰也不好意思小题大作，再说他还是挺欣赏苏章远这姑娘的，有点想拐回去，给他那个不争气的大徒弟当媳妇。
想起他那个大徒弟就来气，生的一副好相貌，偏偏讨厌女人，成天和一些男的厮混，府里别说女人了，连条狗都是公的。再这么下去，他怕他迟早会养成龙阳之好，还是早点给他物色个好的，将他引入正途才是。
这个叫苏玥的小丫头第一天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颜色清丽不乏大气，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更难得的是眉目间一片纯粹，要是能嫁给他大徒弟，肯定能改变他过于内敛的性格。
思及此，沈杰突然又好说话起来，甚至和她们闲聊了几句，大多都是围绕着苏玥的。
“哎呀，没事没事，我就好心提醒一下，皇后娘娘身体要紧，等好了，你一天逛八遍都没事。
“那个小玥儿啊，既然你叫我一声沈伯伯，我就得担起做伯伯的责任啊。
喜不喜欢治病救人啊，沈伯伯可以教你，而且沈伯伯有个徒弟，和你年龄相仿，你们可以互相交流学习
我那大徒弟身高八尺，样貌也好，人品也好……”吧啦吧啦
一脸懵的苏玥，这伯伯不是你让我叫的嘛，还有学习医术就算了，又关你大徒弟什么事儿。
“沈神医，承蒙厚爱，我知道您的好意，但玥儿毕竟是一国公主，有她该承担的责任。”玉婵微笑着截住了他的话头。
沈杰被打断了也不再多言，只是内心不屑，一个大厦将倾的公主，到时候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
玉婵又拍拍女儿的手，笑着启唇:“玥儿，你沈伯伯可是天下第一神医，他愿意教你医术，你可得好好学啊！”
苏玥完全没听懂他俩之间的你来我往，不过哥哥说过，多学习一样技能就多一分保命的筹码，多懂一样道理，心境便能多开阔一分。而且沈伯伯慈眉善目的，看起来是个好人。
“谢谢沈……”苏玥话没说完，想起哥哥说的任何教导你的人，都要敬重。还是改了口，“谢谢师傅，我会努力学习的。”
“公主这声师傅，我可担不起啊。”沈杰淡淡道。
他知道这皇后是个什么心思，既不想将女儿嫁出去，又想拉拢他，别以为给他戴个高帽，他就能如她所愿，给他苏家当伐子了。这天下的好处，哪能都让你一家得了去。
听他这口气，苏玥再单纯也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她耸耸肩，颇有些无奈道:“母后，这可不是玥儿想偷懒哈！是沈伯伯嫌我天资愚钝，不肯教我。”
说完，她有靠近玉婵，用三个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假装悄悄说:“其实我可聪明了，在山上时，寺里的清风道长就交过我这些，我现在还能记住呢。”
说着她就兀自念了起来；“阴为阴中阴，阳为阳中阳；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以阳压阳见真阳，以阴压阴见真阴。”（百度摘抄）
沈杰心下有些震惊，原以为不过是养在山野中的女子一个，因不懂世事才多了几分天真而已。不料她洞察人心，谈笑间轻易化解矛盾。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旁人或许觉得她说得太过笼统，可他却深知这一门，多少人是靠死记硬背才能勉强学习，更有甚至一辈子都只能按图索骥，根本无法领略医术真正的奥妙。（瞎掰的）
大道至简，道术和医术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谓之道。
而他穷极一生结合前人的智慧，和自己毕生所学总结出来的医理就是，人的体内是以阴阳为之结合，太阳所照之面为阳，照不到之处为阴。若人体阴气压过阳气，那就会导致寒湿，湿热，痰湿；若是阳气压过阴气，则又会引发热气入体，邪郁，五志过极化火，焚五脏。
头痛医头，脚疼治脚，一辈子也只能当个赤脚大夫，而真正懂医的是要调和人体内阴阳之气，使其处在最合适的位置，这样便可达到“治未病”，练就百病不侵的躯体。
沈杰后悔了，他很想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有这样一个和他心意相通的人做徒弟，他们共同研究，肯定能再突破现在医学境界。
玉婵察觉到这位沈神医的变化，主要也是沈杰这人醉心医学，人情交际这块一片空白，他也不屑去学。所以说话做事直白得很，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玥儿从小在寺庙长大，有些不识礼数，神医勿怪”玉婵打了个哈哈，又接着道，“说来还是要感激神医当年救了我夫，现在他身体康健，无病无痛，还说要亲自教导玥儿将来的孩子呢。
神医踪迹难寻，这些年我们夫妇也一直没机会报答，若是不嫌弃的话，太医院的天材地宝，神医有空随时可以派人来取。
至于玥儿……”
说到此处，玉婵停住了。
沈杰识相的顺着梯子往下爬，接过她的话头，“小玥儿天资聪颖，是个好苗子，我能做她师傅，是我之幸啊。哈哈哈！”
“玥儿，拜过师傅”苏玥屈膝朝沈杰行了一礼。
“嗯，好，好徒弟”沈杰再次开怀大笑。
苏玥扶着玉婵，三人一起往朝华宫走。
玉婵望了望朱墙红瓦之上的碧空，有一排南归的大雁飞掠而过，眼里阴鸷一闪而过。
这江山保得住最好，保不住，她也会用尽一切，给她的玥儿撑起一片天地。
不急，她还有时间慢慢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