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压运之地
鱼泉镇原先是没有河的。
不知多少年前,几位道长合力从别处拖拽来一条大河,置于小镇旁,打通了水路。
这个故事是宋秋讲的,大家都没当回事,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村民都不知道的事,宋秋一个外地人怎会知道。
但是镇子的确有一条河,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压运河。
此时的压运河上,从镇外缓缓驶进一艘小船。
船上,道冠男子羽扇轻挥,“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旁边有一小丫头坐在船边,双脚悬空晃悠,惊喜地转过头,“少爷,好诗呀。”
“丫头,悠着点,小心掉进水里去了,少爷我可不识水性。”
“知道啦少爷。”小丫头乖巧地往内挪了挪身子,心里想道,“自家这个少爷,疯是疯了点,可是文采斐然,跟着他不吃亏。”
“船家,这大寒时节,为何河面不结冰呢?”道冠男子好奇问道。
“公子你这得问镇子里的人,我只负责渡人进镇,看公子穿着面相,应该是远道而来,咱家给你提个醒,进了镇子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最近可不太平。”
船夫略显谄媚的弓着身子,他掌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着如此华丽之人。
道冠男子只是笑了笑,并未接话。
他可是知道,镇子里的东西,就是专门给外人准备的。
“公子,该给钱了。”船夫突然说道。
道冠男子掏出两枚铜钱。
“公子,船费二两银子。”
男子略显尴尬,看向小丫头,“丫头,给钱。”
小丫头的脸直接皱成了苦瓜,“少爷,我哪有钱啊,家里不都是您掌财嘛,平时上街买个菜都要向您伸手要钱。”
船夫听闻,立马挺直了腰杆。
“船家,钱乃身外之物,这样,我给你算上一卦,抵了船费,意下如何?”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说钱没用的都是傻子。”
船夫脸上的谄媚之色早已荡然无存。
“你若是不给钱,我只好把你们丢下船去,方才我可听见了,你不识水性。”
冰凉刺骨的河水,冒出森森寒气。
小丫头赶忙躲在男子身后。
道冠男子抚了抚额头,不知如何是好。
“真晦气,穿的人模狗样,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鬼,就这还少爷。”
船夫恶毒的语言接踵而来。
男子自知理亏,并未回话。
蓦然间,原本平静的水面出现了几个漩涡,随即就是浓雾四起。
船身剧烈抖动,船夫内心一慌,“难道最近传的河妖是真的?”
男子一改方才颓然之势,羽扇一挥斥声道,“散。”
旋涡停,浓雾散,船夫尿。
“船家,恐有危机,还请您下船去。”
说完,不等船夫答话,其身体已经被“托”到岸边。
船夫也不管船费,头也不回地跑了,顺便浇灌沿路的花花草草。
压运河中央,一朵莲花绽放,洁白无瑕。
小丫头壮着胆子问道,“莲花怎会在此时开放?”
道冠男子却兴奋道,“这就是机缘了。”
“收!”
男子祭出至宝缚灵锁,捆住白莲。
他心里已经确定,这莲花便是五大压运物之一。
缚灵锁带着莲花回到男子手中,他高兴道,“叔父果然没骗我,压运河中的机缘,此次争运,必有我郑泽一席之地。”
话音刚落,莲花化成一摊水,从郑泽手心溜走。
他顿时愣住,好一会儿才叹息道,“看来我想得过于简单了,目前来看,它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也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进镇了。”
“洛洛,要不你自己先回去吧,此行或有风险。”
小丫头名叫洛心,与其说是郑泽的丫鬟,不如说是他妹妹。
“少爷你不要我了吗?”
洛心眨巴着眼睛,楚楚动人。
郑泽无可奈何道,“哎,罢了,我们上岸吧。”
————
镇子口,很热闹。
杵着许多生面孔。
风度翩翩的书生,膀大腰圆的武夫,一袭红衣的蒙面女子……总计数十人有余。
李富贵守在大门口,宛若门神。
这号人物可不得了,作为鱼泉镇的老镇长,一手带起了济堂街。
李富贵坐在一张板凳上,眯着眼盯着门外这些人,老气横秋道,“想进镇,一万两。”
瞬间就有人爆粗口,“臭老头,你抢劫呢?”
一位书生模样的人走上前,对上李富贵的眼神,“早就听闻想进鱼泉镇,先交过路费,如今一见,诚不我欺。”
“别废话,少一枚铜钱,不让进。”
李富贵对书生没啥好感,这种人脸上就两字,穷酸!
哪知书生客客气气丢出一个乾坤袋。
“数数吧。”
书生嘴角上扬,偏僻小镇上的人如何懂得开乾坤袋呢?
只见李富贵熟练地打开乾坤袋,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两银子。
书生皱起眉头。
打从李富贵当上镇长就发现,每隔十年就有一批大人物会来到镇子里寻什么东西。
这些人往往规规矩矩,对李富贵十分尊敬,一开始还会主动给他一大把钱,只是后来的人就没那么懂事了。
找到摇钱树的李富贵干脆每逢这年,直接坐于镇口,收过路费,掌握进镇的生杀大权。
李富贵欣喜若狂,表面却不动声色,“我说的是黄金万两!”
书生旁边的侍卫急道,“穷山恶水出刁民。”
书生面色如常,“可。”
黄金万两相比小镇里那几样东西,不值一提。
有了书生带头,没人再有异议,纷纷交了钱进镇。
书生装模作样,“大家散了吧,恭祝各位都能找到自己的机缘。”
互为竞争对手的数十人虽不情愿,还是恭维了一番。
唯有蒙面红衣女子早已独自走远。
锁井巷。
张老怪心有所感,停下了打铁动作,收起锤子,举首戴目道,“悬溺,有大人物来了。”
“大人物?”
张悬溺疑惑不解,在爷爷心里,大人物小人物一般无二,镇长的面子他也不给,导致李富贵总是暗中打压锁井巷的发展,如今被爷爷主动称作大人物的人是何方神圣呢?
几个眨眼间,一袭长衫的中年男子走进了小巷。
每走一步,地上的雪就消融一分,不一会儿,他站到了铺口。
张悬溺呆若木鸡,“宋…宋先生?”
“是我。”那位酒馆的说书先生笑着答道,如沐春风。
宋秋取下腰间的两壶剑酒,递给张老怪,“张老,您要的剑酒。”
‘原来宋先生要酿的剑酒竟是爷爷的委托?剑酒又是什么呢?’张悬溺眼珠打着转,满头疑惑。
“宋先生无需亲自送来的,叫我那孙儿去店里拿就是。”张老怪接过酒。
“不碍事。”宋秋转头看向拘谨不安的张悬溺,“跟我出去走走?”
张悬溺看向爷爷。
张老怪轻声道,“去吧。”
出了锁井巷,张悬溺忍不住问道,“宋先生?”
宋秋停下脚步,“无需拘谨,就当我们是寻常朋友,正常交流即可。”
“其实我是想说,如果没什么事,我想回去帮爷爷打铁。”张悬溺语气扭捏,生怕惹得这位“大人物”不开心。
“你倒是懂事,不过你爷爷今天不会再打铁了,估计以后也不会了。”
张悬溺一头雾水,“先生要带我去哪?”
“镇子西边的梅花林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宋秋按住张悬溺的肩膀,足尖轻轻一点。
张悬溺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已经到了梅花林。
他内心震撼不已,“这是爷爷说的道法神通!”
酒馆里的说书先生竟真的是位大人物。
他愈发局促不安,“先生是爷爷口中的神仙?”
“不过是酒馆说书的。”宋秋回道。
张悬溺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先生讲的故事不像是编的,小时候爹娘也常常与我说故事,他们说,若不是亲身经历过,讲不出惊心动魄的故事,许多写书的,写得是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江湖很大,去的地方多了,见识大了,就会发现我所说的那些事,不过尔尔。”
“江湖很小,譬如鱼泉镇,梅花林,一朵梅花,都可能藏着一座江湖。”
张悬溺恍然大悟,“先生是想说这座镇子不是寻常地方。”
宋秋赞许道,“接着说下去。”
“其实我也不太懂,只是听说每隔十年都会有一些奇怪的人进到小镇找什么宝贝。”
宋秋故作疑问,“奇怪的人,哪里奇怪了?”
张悬溺摇头晃脑,“小镇上若有什么宝贝,怎会轮到外人来争夺?这是其一。这些人明明都有道法在身,为何对小镇上的普通人毕恭毕敬,这是其二。”
不知不觉,二人已行至梅花林深处。
已是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只是骤然间,堪堪开放的梅花纷纷落下。
宋秋温和的眸子刹那间变得深邃无比,“也不尽然,像有些人就很没礼貌。”
梅花杂糅着雪花落下。
张悬溺紧张道,“先生?”
宋秋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雪突然下得更大了,只见不远处,隐约地出现一位面戴薄纱的红衣少女,年纪看起来比张悬溺还小,她右手持剑,仰起脑袋,眉头紧皱地盯着最高枝头那朵梅花。
“你偷偷混进镇子,我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远道而来皆是客,只是当着主人的面如此放肆,是不是也太托大了?”
少女不为所动,目不转睛,“什么叫混?我是交了钱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的。”
少女娇柔却又不显青涩的声音散入空气中,犹如呢喃浅唱。
就是书上所说勾人魂魄的妖精,也不过如此了。
宋秋叹息道,“这里的东西不属于你。”
少女终于转过身,视线落到了宋秋身上。
宋秋拍了拍张悬溺的肩膀,“闭上眼睛。”
张悬溺听话地举起双手蒙住眼睛,时不时张开一条缝。
少女神色玩味道,“无主之物,有能者居之。”
宋秋摇摇头,“它是有主人的,从它诞生那一刻。”
少女若有所思,“看来传闻都是真的,听说这座小镇不知是何缘故,气运磅礴,于是应天书院和道宫两方势力合力在此处设下压运大阵,并每隔十年放入五件压运物,小镇中近十年的气运皆流入其内,十年之期一到,各家的年轻一代进入小镇争夺压运物,获取机缘,称作“争运”,与其说这是一座小镇,不如说它是一处人造秘境。”
“那你可知我是谁?”宋秋饶有兴趣地问道。
“既然是秘境,自然就有人坐镇,据我所知,道家与儒家轮流派出一人坐镇此地十年,在第十年,还要担任那些争运之人的考官,防止他们以势压人,乱杀无辜。争运争运,重点不在‘争’,而在‘运’,若是无缘,便是机缘送到手上,也留不住。”
张悬溺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端。
宋秋点点头,“是极是极,所以你应该明白,你不在争运之列,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此地机缘注定与你无缘。”
“我只是摘朵梅花而已,大惊小怪,谁稀罕跟这些臭小孩争机缘?”
宋秋伸出手指晃了晃,“不行。”
薄纱之下,少女脸色阴沉,那柄被其握在手里的长剑剧烈抖动,剑身之下,片雪不存。
“你若是再还童一甲子,我可能还会惧你三分,可如今是你最弱的时候,我劝你不要动手。”
少女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将剑收入气府中,留下一句小气鬼,走远了。
张悬溺早已偷偷睁开了双眼,瞪大了眼睛,望着远去的少女,欲言又止。
“不是让你闭上眼睛吗?”宋秋无奈道,“若是方才寒风将她的面纱吹落,露出真容,她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的。”
宋秋边说还边做了个挖眼的动作。
张悬溺脖子缩了缩,“这是什么规矩,看她一眼都看不得了?”
宋秋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矩,世间人何止千万,总会有一些奇怪的规矩。”
“可是我看先生毫不避讳,就不怕被那位姑娘挖眼珠子。”
宋秋有些得意起来,“何谓规矩?在我之上,老老实实,在我之下,无法无天,很明显,她打不过我,规矩自然与我无用。”
他又立马惋惜道,“可惜这般规矩终归无法放到台面上来,佛说众生平等,可那佛国的三六九等之分比起其余各州都更加森严。”
“先人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可先人又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孰是孰非?谁都拎不清其中的关系。”
想要有一条普世的“规矩”,任重而道远。
半知半解的张悬溺小声道,“宋先生,我不是很懂。”
“无妨,道理知道得多了,偶尔心会乱的。不过有一个道理,我希望你能明白。”
张悬溺站直身子,“先生请讲。”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本没错,如今这些梅花被那位姑娘劈落了,飞来横祸。是否意味着努力抵不过运气?”
张悬溺看向那朵独立于最高枝头的梅花,眼神坚定道,“待到来年大寒时,梅花依然笑。”
宋秋满意地点点头,“无需来年了,便要它今天。
他略微跺脚,一阵涟漪激荡而出,落尽的梅花漂浮起来,这一瞬间,它们仿佛都活了过来,开心地绕着二人打转,而后重新接回枝头,开放地更加冷艳。
宋秋沐浴在金光中,“努力加霉运,尚有转机,努力加好运,一飞冲天,它们经得住严寒,虽遭受了横祸,可如今因祸得福,在整个寒季,都不会凋零。”
张悬溺呆若木鸡,看向宋秋,宛若神人。
这哪是大人物,这分明是妙手回春的活神仙。
梅花林里,自称说书先生的中年男子与不过其肩的少年站在一起。
少年看花,男子看他。
少年身上的因果线再次悄然出现,可那线头“犹豫”了许久,终归没能绑上男子。
他的因果,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