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及笄之期
因着谷雨要为黑小虎脱衣换药，衣兰海正好领着如心出门去四处走了走。
时值盛夏，玉蟾宫的名满天下的桃花已经开败了好几轮，该到荷花开得正好的时节了，如心手里拎着冰魄剑，跟着衣兰海缓步走在映日池的荷间栈道上往湖心亭走去，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玉蟾宫可真美啊！”
“一直想着带你回来看看，之前没有机会，这次反倒阴差阳错地实现了这个愿望。”
阴差阳错，寥寥四字，个中五味杂陈的心情二人皆有所体会。
衣兰海拉着如心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只听她问道：“兰儿姐姐，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衣兰海想了想，又问她道：“你呢？如心，你有没有话要对兰儿姐姐说？”
如心点头入捣药，忙不迭回答：“想说的太多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又突然伸手抱住衣兰海的肩膀，将头埋进了她怀里，言语中满满的委屈：“我好想你。”
衣兰海被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震得心头一颤，抬手摸了摸如心的头发：“那你为何不来看看我呢？这些年，我也很想你，我没有想到还能够见到你，我以为你已经……”
后面的话语久久未落下，如心吸了吸鼻子，想了半晌终于从她的怀抱中起身，眼角堆满了盈盈泪光。
“对不起，如心。”
“对不起，兰儿姐姐！”
如心有太多的话想要向衣兰海倾诉她等不及了，抢先说道：“这些年我没有来看你，是因为小虎哥哥，我不想让他难过。”
“这些年，你都和黑小虎生活在一起。”衣兰海想起黑小虎口中那句“我管教跟了我六年的徒弟”，原本出口的问句在半路便转成了陈述，接着又若有所思道：“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他既然能起死回生，你又如何不能？只是这么多年听不到你的半点儿消息，让我没有底气相信你还活着。”
她从石凳上站起身，面朝着满池迎风摇曳的清荷，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明日便是七夕了。”
如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听她朝自己接着问道：“如心，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萤火虫是吗？”
见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衣兰海莞尔一笑：“玉蟾宫的萤火虫是天下绝美的景色，每年七夕，我都会将玉蟾宫向外开放一日，为邀天下豪情侠客来此共赏萤火清荷，也为能够借此机会再见你一面，可你从来都不曾来过。”
衣兰海所言，虽无一字不透露着遗憾，但言语间她的神态却是释然的，虹渊时常宽慰她的那句话，眼下倒是成了真，如心看向自己的时候是笑着的，她似乎真的从未怪过自己。
“玉蟾宫七夕赏萤的事，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如心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她没想到衣兰海这么多年一直将自己挂在心上，七剑待她的这份真心，她此时只觉得受之有愧。
衣兰海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未曾在自己面前现身是因为顾念着黑小虎，念及于此，又想起方才黑小虎手执柳条问她的问题，没忍住出口问道：“半年前你为何要出走？”
这个问题对如心而言似乎很难回答，吹过湖心亭的风一阵又一阵，她沉默了许久，一开口却回了一句毫不相关的答语。
“兰儿姐姐，我今年十五岁了。”她抬起头，看向衣兰海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些愁绪，甚至带了些隐忍的愤怒：“小虎哥哥以前说过，待我行完及笄之礼，便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衣兰海没能读懂如心眼里复杂的情绪：“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报仇。”如心沉默片刻，口中缓缓吐出这四个字，让衣兰海心中蓦然一惊。
“小虎哥哥为了救我，把他的内力都给了我，当我醒来后，感到自己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报仇。”
三句话不离的“报仇”二字听得衣兰海胆战心惊，她不明白为何当初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会变得戾气如此深重？
如心举起了手中的冰魄剑，任由记忆飘回了遥远的北方。
“兰儿姐姐，你还记得当初我让你教我冰魄剑法吗？你说，等我长大后，要行侠仗义，以解救苍生为己任，方才不负冰魄，不负七剑，我说好，但其实我心里想的，只是报仇。”
说到这里，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是那时候我中了蛊毒，没法修炼内力，我跟你学了几道剑招，也只能作防身之术，后来小虎哥哥用金针封住我的穴位，也封住了他的内力，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衣兰海一边听她娓娓道来这段过往，一边飞快地思考着这其中的因果。
不管是天魔乱舞还是黑心煞掌，黑小虎修行的都是至邪的武功，内力愈深，心性越躁，当年的他爹会变成一个癫狂嗜血的魔头，也正是因此所致，甚至黑小虎最后不顾后果地闯入地雷阵，多少也是受到了这邪功内力的影响，而他将全部内力都灌注给了如心，想必是如心驾驭此般强大的内力不成，反倒被影响了心性。
衣兰海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却也只能强压下去，继续听如心将后来的事一一道来。
“他明明说过，等我行完及笄之礼，便不再约束我，可是半年前，他还是要用金针封住我的穴位，我等了那么久，等来了他承诺过要还给我的自由，他却不认账，说内力是他的，他为了保我的命没法收回去，但也不能任我来使用，所以我一气之下打晕了给我封穴的老仆人，跑了出来。”
黑小虎动用柳条也没问出来的答案，如心一五一十地在衣兰海面前交代了。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父母将她塞进了柜子，她死死捂着嘴，眼睁睁从木头缝隙里看着双亲被那些可怖的虫子折磨而死，那人一声冷笑“原来还有一只躲起来的小老鼠”后，便离开了她的家，随即一只虫子不知从哪里爬进了她所藏身的柜子，瞬间就钻进了她的身体，她痛得在地上打滚，打翻烛台，一把大火熊熊燃起，瞬间吞噬了茅草屋。
如心不愿去想，若是当初七剑没有在此经过把她从火堆里救出来，她的人生会结束得多么不甘。
衣兰海还记得，他们将如心从大火中救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后来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如心才渐渐打开了心防。
尽管愿意跟他们说话聊天了，人也活泼了许多，但如心依旧对家人的下落只字不提，衣兰海有猜想过她的父母或死于战乱，却不知他们是在那场烧彻一夜的大火中化为了飞灰。
如心自揭伤疤，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衣兰海搭上一只手，这才让她从过往痛苦的记忆中脱身而出。
“兰儿姐姐，我只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她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流下泪来，眼中溢满了不甘的恨意。
如心知道黑小虎为了救自己，先后失去了武功和身份，所以他对如心再凶再严苛，如心也未见反抗。他折柳条打了如心六年，如心将其归结于自己练功偷懒的后果。他不让如心练冰魄剑法，不许如心提玉蟾宫，如心也都照做了。
一直以来，如心在黑小虎面前表现出无条件的服从，但她心里有一件一直想要做的事，他拦不住。
所以黑小虎没有想到如心会趁着自己从迷魂台带出来的老仆人给她金针封穴时出走，只身闯上黑虎崖去杀莫知航。
可惜差了一小步，在最后的关头，如心没能控制得了那股无比霸道的内力，反而让它伤了自己，由此蛊毒王捡回了一条命，而她不仅自投罗网，被种下了第十条噬魂蛊，还暴露了冰魄剑法，沦为蛊毒王等待多年的最后一颗棋子。
衣兰海思虑一瞬后，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口：“如心，你当年不是不知道是谁给你下的毒吗？又怎么会上黑虎崖寻仇？”
“那时候我躲在柜子里，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可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如此刻骨，如心怎么会忘呢？
后来黑小虎带她回黑虎崖，以教主令换来了体内蛊毒的解药。
养心殿上她跟在黑小虎身边，听他朝着殿下伫立的众人说道“魔教易主诸位莫送”时，一声狂妄的大笑从那教主宝座上传来，如心回头去看，眼中是一场燃烧着熊熊恨意的怒火，她记住了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狠狠地捏紧了身侧的拳头。
一直以来扎根于心底的仇恨，在此开始疯狂滋长，但如心把它隐藏得很好。
这些年来，报仇二字她从未在黑小虎面前提过，那个不可一世的魔教少主好不容易才放下仇恨，选择了重新开始，如心怎么敢再让这份戾气回到他身边呢？
但她心中一直回味着从穹窿洞苏醒那日，自己的身体充盈着浑厚内力的感觉，在老仆人替自己金针封穴的时候，她也无数次在心里想象过孤身出走报仇雪恨的画面，可黑小虎为了她所付出的，如心报答不尽，若真将自己想象中的行动付诸实际，岂不是背叛？
黑小虎说过，他最讨厌背叛。
不管怎样，如心不愿意让他失望，就像他手中的柳条落到自己身上时，也要扎住最稳的马步那般，不想看到他脸上的失望。
所以如心总是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黑小虎不像衣兰海那样去关心她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事，只干脆地给出一个回答：“等你及笄之礼过后，要去游历江湖也好，找个如意郎君也罢，我都管不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