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死有命
“十指连心你懂不懂?好痛哇!鬼知道这底下还有多少火萤,别等到时候血都给放干了!老子不干了!”
凌霄趴在火山口旁举着鲜血争先恐后直往外冒的十根手指头,正扯着嗓子哭鬼哭狼嚎。
方才下到岩洞那处时,他发现怎么也点不着火折子,岩洞内又一片昏暗,便沿着石壁摸索着,还什么都没摸到呢就见一大片红色的光朝自己袭来,兴许就是那时手掌被尖利的岩石划到,放出的血味儿引得地底的火萤对自己群起攻之。
距他十丈开外的一块巨石上,清玄正闭目养神,对他的杀猪般的哭喊置若罔闻。
不就是在手指上划了几道口子吗?叫得像是要了他的命似的。
清玄和凌霄不一样,他并不想知道蛊毒王相信谁,猜忌谁,因为他清楚对于蛊毒王这样的人来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是牺牲一个绝对忠心的手下,也不会做半步犹豫。
那些被植入了噬魂蛊的死士,哪一个不够忠心呢?不还是一样被用来送命吗?
蛊毒王想要牺牲凌霄,并不需要一个排除异己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想要带回鎏火萤,就必须要有人放血,这一次是凌霄,也许下一次就轮到自己了。
凌霄的鬼哭狼嚎骤然停止的一瞬间,清玄倏然睁开双眼。
“来了!”
随着凌霄出声,只见那汹涌的红光如同熔浆喷发般从火山口迸出。
他举着流满鲜血的双手,朝下山的方向拔腿就跑,待到那闻血而来的虫群被凌霄吸引而去,清玄迅速飞身而起,双臂大开着将周身的内力聚于双掌之间,不多时便将周围的白雪凝成一个坚固的冰盖。
他屏息着将整个巨大的冰盖在空中挪动,直至把整个火山口覆盖了个严严实实,彻底阻断了鎏火萤返程的路。
远离了灼热岩浆的火萤因着血液的引诱到了这冰天雪地中,又被切断了巨大的热源,追出数丈后便如同逐光扑火的飞蛾,纷纷落地。
清玄远远地望过去,只望见一片红色微光如大雪般自空中坠落。
在那大雪另一头的凌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喘着气望向了他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又朝着清玄伸出双手。
十指连心,清玄知道他在找自己要止血药。
待到眼前红色的光点落尽后,清玄怀里掏出来一个药瓶,朝他扔了过去。
趁凌霄在原地包扎伤口,清玄蹲下身去从怀里掏出一只绣工粗糙的缎面荷包,眨眼间就将脚边一只被埋在雪中振翅挣扎的虫子藏了进去,又转过身去将荷包带子仔细系紧,揣回了怀里。
凌霄嘴里咬着从身上撕下的布条,可怜兮兮地用还在往外冒血的右手替左手包扎,假装没有看到清玄这些小动作,就像清玄没有点破自己口中的阿谀奉承之言,他也不会拆穿清玄的这些举动,他们对彼此的异心心知肚明,但偏要默契地装傻充愣,继续扮演养心殿外的两只看门狗。
虽不知道他要留着这蛊虫的饲铒作甚,但凌霄心中早已大大方方承认,从清玄放出那只不靠谱的年老黑鹰开始,他这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确实让自己非常感兴趣。
凌霄简单地包扎了十指的伤口,反手从身后那片扁扁的包袱里掏出一张密网来。
他花了点时间将网纲一把把地理顺,而后左手握在约莫网口一半的位置,右手将网蹶子挂在大拇指上,握住了剩下的网口部分,随即身体左侧右旋用右手将眯网撒出,顺势送出了左手的网口,那张大网便被送至半空中,而后凌霄用内力掀起了方圆三丈内的白雪,连带着卧在雪中那些鎏火萤的尸体一并送入网中后,他迎风踏雪而起将网口收紧,迅速抖干净了里头的雪。
“这网撒得还算漂亮吧?”凌霄将装满火萤的细网装进包袱,朝着清玄嘿嘿一笑,想着要讨一句赞赏,见清玄没有理会自己,他一边将那包袱背在背上,在胸前打上一个活结,上前走了几步得意道:“我以前打过渔的!”
然还未待他走到清玄跟前,一阵剧烈的震动突然自地底传来。
凌霄心猛地一沉,只见他和清玄之间的地面轰隆隆地裂出一条细长的缝来,还未看清眼前的局势,转眼间那裂缝竟扩大了三四长几丈宽,两人皆已左摇右晃站不住脚,而清玄离火山口更近,他所在的那一方地面已经开始缓缓下沉了。
自地面的那处裂缝中喷涌而上的白雾挟裹着热浪,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浓厚的屏障,一道道夹杂着刺鼻浓烟上冲的气流迷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
从他抽出匕首来割破凌霄的十指放血,到火萤被尽数收入网中,清玄一直都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此次行动未免太过顺利,直到他意识到是大规模的火萤异常活动造成了火山内部的不稳定导致眼下这个局面,这才彻底明白此行凶险之处。
“清玄!你在哪?”
当凌霄的声音穿过那片自地底裂缝中升上来的浓厚白雾传到耳边时,清玄心惊了一瞬,他没想到凌霄居然没有及时离开,甚至还在找寻自己的踪迹。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却足够让清玄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便是那道裂缝的宽度,那是自己用尽全力也无法跃过去的宽度。
“去火山口,拿绳子!”
在凌霄声嘶力竭的提醒之下,清玄突然想起想起他原先带来的那根长麻绳还悬在火山口没有收回来,待他踉跄着脚步来到火山口,却发现原本固定麻绳的岩石早已已经滚落入火红的岩浆。
“绳子掉下去了!”
清玄一边回应着他,一边迅速地四下环顾,想着寻找其他的逃生路线,可脚底下轰隆隆的声音不断给他带来绝望的信号,凌霄的声音再次响起。
“清玄,听我喊三二一,喊道一的时候,你往我这边跳!”
清玄摇了摇头,扯着嗓子回应他道:“太远了!跳不过去的!”
这个距离,就算是他凝聚所有内力腾空而起,也不可能跳过去,若是有绳子还好,可惜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也不在了。
白雾那头的地面不断塌陷,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凌霄知道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让自己解释了,他根据清玄声音传来的方位,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位置。
“相信我!”
一道石破天惊的声音在浓雾之中炸开,清玄听到雾那头的人疯了似的吼道:“三!二!一!跳!”
脚下晃动得愈发剧烈的地面让他本能地逃离,这般无路可退的境地让他对凌霄除了相信别无选择。
清玄屏息一瞬,脚下用力一蹬,那方地面彻彻底底地塌陷下去,转眼便消失在鲜活跳动的岩浆之中。
穿越白雾的瞬间,二人都拼尽全力地朝对方伸出了手去,在刺目的浓烟中费力地睁开了眼,看到对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凌霄终于抓住了清玄胳膊,来不及庆幸,两人便已迅速地向下坠去,失重的同时几乎无法呼吸,然不过转瞬,便在距那翻腾的骇人熔浆四五丈远的位置骤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凌霄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的石壁,他顿时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紧抓着清玄手腕的力道不受控制地散去,好在清玄也紧紧扣着他的手腕这才不至于被这瞬间的冲击震得脱手。
清玄惊魂未定地朝上方看去,只见凌霄此时因承着自己的重量,整个人倒挂在半空之中,自他腰间往上,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沿着崖壁一路延伸到了上方的白雾之中,正是当年衣兰海在冰予殿中送给凌霄的见面礼——冰雪天蚕丝。
清玄见状心中一惊,他这是不要命了,这天蚕丝极细极韧,杀人于无形,他这样跳下来就不怕被勒成两截?
“还好我平日最怕冷,穿衣穿得厚,又加了层软金护甲在里头,否则……”
凌霄的话还未说完,背后包袱里的火萤突然躁动起来,原本已经变得暗淡的虫身此时散发出更为强烈如赤焰般的亮光,在网中横冲直撞起来。
此处离热源更近,对鎏火萤来说是绝佳的生存条件,再加上凌霄吐了一大口血,更是刺激得这群没头没脑的虫子左右横飞,更要命的是这包袱现在在他背上,他绝不能把包袱扔下去,那鎏火萤可不怕岩浆,到时候细网被烧尽,它们再闻着血味儿飞上来,可是要将他二人啃得什么都不剩了。
凌霄因倒挂着,嘴角的鲜血流了满脸,他沉重地喘着气,朝着清玄看了一眼,并未解释太多:“清玄,你得把我背上的包袱带上去,然后再把我拉上去!怎么样?爬得动吗?”
清玄自然也明白其中厉害,四目相对,他抬头望着根本看不到的地面坚定道:“爬不动也得爬。”
身侧的崖壁像被刀切开似的,笔直平整得甚至找不到一个着力点,清玄一手紧紧抓着凌霄的胳膊,腾出另一只手来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他想用匕首刺进崖壁来借力,可偏偏这里的岩石出奇的坚硬,他用尽全力刺去,却震得虎口发麻,三两下不成后,清玄果断收了匕首,看了凌霄一眼,出口道:“忍着点。”
这崖壁又硬又光滑,他没法爬,只得攀着凌霄的手臂往上使力,意识到从他口中传来的吸气声后,这才发觉他的腰间已渗出一圈血迹,浸染得本就纯黑的衣裳愈发晦暗,饶是那软金护甲再厉害,大抵也承受不住这般折腾。
凌霄知道眼下的情况无比糟糕,所以当清玄的膝盖已经跪到他的背上时,他也只能无奈催促道:“你动作快点,我担心这天蚕丝可能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清玄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是小心地取下了他背上的包袱,单手系在了自己身上。
他费力够到了自凌霄腰身处向上延伸的坚韧天蚕丝,怎奈丝线太细,他发现自己只能将其在手上紧紧绕上一圈又一圈,才能借力往上挪动一小段。
忍耐着手掌一次次被锋利的丝线割开的钻心疼痛,清玄终于找到了攀爬的方法,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去。
“你倒是快点啊!”
“下边的岩浆越来越高了!”
“哇!要烤熟了!”
凌霄在底下有气无力却又丧心病狂地嚎叫着,强忍着这般魔音灌耳,清玄不断加快速度,双手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但他不能停下来,不能慢下来。
凌霄被悬在半空之中往上看去,隔着浓厚的白雾,他早已看不到清玄的踪影,只有千万火萤汇聚而成的光团透过包袱的布料闪烁着,才能让他坚定道清玄并没有忘恩负义地扔下自己离开。
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那困于包袱中的光团一点点升高,在凌霄眼中模糊得像他拜师的那个傍晚天边一团红色的云。
听说人之将死,会看到一团光,是否便是这般景象?
此时此刻他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眼前闪过一帧帧的画面,这一路走来与麒麟相遇,与师父相遇,与七剑相遇,与生命中每一个人的相遇的画面,一时之间全部在他的眼前展开,走马灯似的飞快闪现而过,却在清玄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那瞬间开始慢了下来。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凌霄负责陪督清玄完成蛊毒王布派的任务,而这任务,实际上却是凌霄撺掇着蛊毒王下达的。
除了为七剑收集噬魂蛊相关的情报,凌霄在黑虎崖的行事的日子里,更多的是想方设法从魔教内部进行瓦解,比如在他得知魔教的钱财主要来自于山下好几户财主上供时,便开始作离间之计以切断财力来源。
凌霄能在魔教上位左使,靠的是从师父那儿学到的计谋,和拿捏人心的本事,那日他在养心殿挑唆了一番,说自己发现凤凰镇的黄财主与七剑之一的青光剑主有所往来,恐怕是七剑派来以钱财为手段打入魔教的内应,他请自己的师父演了出好戏,如此便在蛊毒王面前给黄财主定了个灭门的死罪。
蛊毒王当即唤来清玄,命他去执行这灭门的任务,担任左使的凌霄负责陪督,并在此事过后正式任命清玄为魔教右使。
说起来这满门死罪也不算过分,毕竟根据凌霄的情报,黄财主家没有一个不是为非作歹恶事做尽之辈,就连看大门的下人也个个狗仗人势,前两日甚至还打死了一对在家门口乞讨的老小乞丐,可凌霄不曾知晓的是,那财主家长久闭门不出的小妾三日前刚诞下一子。
彼时身为魔教总兵统领的清玄可以说是一个典型又出色的魔道中人,对待教主下达的命令从不过问,执行果断,杀伐无情。
凌霄坐在屋顶翘着二郎腿,手上举着葡萄串儿,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地看着院子里那一张面目可憎的嘴脸倒在清玄剑下,满意地点头道:“百闻不如一见,清玄统领果真是手段狠决啊。”
话还没说完,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啼哭让他大惊失色。
是孩子的哭声!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他慌忙从屋顶跳了下来,然清玄已经快他一步进了房间,待他匆匆赶到时,那孩子已经在清玄手中停止了哭泣。
纵然这财主府中每一个都坏透了,都死不足惜,可说到底新出生的孩子又是何其无辜。
经此一行,凌霄终于明白了当初自己眼神明亮地向师父请愿去卧底魔教之时,师父思虑半晌后才出口的那句“你可要想好了”包含了多少痛心疾首的过往。
亦是头一次感受到因自己冒失处事造成的后果带来的崩溃,可身为魔教左使的他,却只能在清玄回头的一瞬间收起眼中所有汹涌的情绪,忍住因强烈的矛盾带来的冲击和不适,狂笑着拍手叫好:“不愧是教主亲自挑选出来的右使,教主说一个不留,果真做到一个不留。”
清玄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走出房间的瞬间,他开始分不清杀了那个孩子的,是清玄还是他自己。
伴随着自责而来的恨意开始在几近崩溃的少年心底疯长,那一日的这番经历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让他连带着那一日的其他事也记得分外清楚,包括回黑虎崖复命途中,他驾马在肆虐的风雪中狂奔,暗下决心,待到他能够恢复自己真实身份的那一日,一定要手刃此人。
他没忍住心底的恨意,愤愤回头去看身后驾马的那人,眼中的暗火却在触及到那转瞬即逝的景象之时被迷人的雪砂层层掩住,化为茫然。
凌霄不明白,清玄可以眼都不眨地掐死尚在襁褓的婴儿,可为什么却又要在回程的路上,解下自己身上的一袭温暖斗篷,扔给冰天雪地里冻倒在路旁的小孩?
而此时此刻,凌霄更不明白,自己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个阵营不明逢场作戏的人,将他还未来得及饮马江湖,仗剑天下的一生葬送在这冰燚山的岩浆之下。
命数如此,命数如此啊。
师父啊,您苦心栽培多年的徒儿,恐怕是再也无法为您尽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