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月光坠落
几月悲痛后，女皇才有暇顾及为凭风追封的事，追封为超一品皇贵君，谥号贤仪。
女皇亲往青龙寺，进香念佛，添上一笔香油钱，祷告凭风来世喜乐安康，阖家昌顺。点燃的香红亮，春日阳光下他娴静安详书画的笑脸恍惚又出现在眼前。
外面风雪渐渐停了，稀稀落落的小雪，一如凭风逝去的那日，美丽凄冷。
病弱的凭风骤然昏厥，召集所有太医院的太医问诊，大碗大碗的汤药灌下去，却道日薄西山，活不过几个时辰。
女皇让人撤了汤药，不想让凭风临去了还要受汤药的苦楚。
守在凭风床边，等他醒了，只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微笑着给凭风披上厚厚的大氅，带着凭风坐在院落棠梨树下，煮上好茶，为他画一幅肖像。
病魔让他消瘦，和他最青春年少的绚烂模样大相径庭。
茶煮好了，女皇挽袖为凭风倒茶，“凭风，这几日便要下雪了。可朕一直觉得，再纷扬洁白的雪，也比不上棠梨宫的棠梨花。正如，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比得上风卿。同衔玉有了什么争吵，或是觉得后宫烦闷，朕总喜欢来风卿的棠梨宫，因为这里是整个后宫最为安静的所在。风卿会温柔以待，只言极开心美好的事情，化解朕的忧愁。”
棠梨宫风景是宫中一绝，天下还有更多好风光，还等着女皇带凭风一一去看，记录到他的画卷里。
凭风云淡风轻道:“陛下谬赞了，不过都是臣该做的。”脸上笑容温润，无惧无怖，若不是肤色惨白一片，真叫人看不出他的虚弱。
女皇反问:“既然风卿该做的都做了，为何不去享受该得到的殊荣？”
“风卿还要瞒着朕到几时？你自回府后，府里女君主君皆认为你失宠于太女，你大哥觉得太女伴读的位置应该是他的，觉得是你抢了他的，你被罚整宿整宿地跪在院子里，被推进冰湖里，平日缺衣少食，冬日无碳火。即便生活如此潦倒，都不肯动用一点朕昔日赏赐给你的宝物，好度日。怕被旁人发现那些宝物，就埋在院里树下，好好藏着。只怕朕这些年来赐与棠梨宫的珍宝，风卿也未动分毫。”
尊卑礼仪真的差点让他无力靠近女皇，而匆匆疾病又来夺走他的命，破坏他的梦。
“陛下别生气，臣不愿用陛下赐予臣的钱财，是不想玷污了陛下对臣的感情。臣十三岁入宫陪伴陛下，当时就许诺，臣想一辈子陪在陛下身边，哪怕无名无分，哪怕只能够远远地看着陛下。臣爱慕的只是陛下这个人，并非是金钱和地位，若臣常常借着陛下的金钱和地位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是对感情的不忠贞。更何况，臣是男子，应该更坚强些，不过受点风雨和苦难，并不是什么大事。”
“你的事都是大事!”女皇调整不好情绪，愤恨的手忍不住颤抖，由凭风靠过来轻轻一握才镇静下来。凭风的掌心只余一丝温热，对女皇而言是满心冰凉。
看女皇依然怒气冲冲，凭风又讨好道:“陛下就别再生气了。”
“凭风，你如此袒护你的家人，你又知他们是如何待你的么？”女皇垂眸望向他的手，心疼不已道:“而他们等着吃你的人血馒头，借着你的菩萨心肠，践踏你的好意。”
“自宫内宫外纷纷扬扬传着你的病情，说你命不久矣，北府已经预备再将你的哥哥送进宫里，好让朕像宠爱你一样宠爱你的哥哥!”
纵使再心疼凭风，女皇还是忍住眼里的泪水，不让眼泪在凭风面前流下了。
这样的计谋，凭风早就猜到了七八分，亲耳听到女皇说出确有其事，内心又忍不住隐隐作痛。老天生他一场，最后临了也不能让他安生地走。
若是他走了，世上还有人会记得他的存在么？
“臣自知身份卑微，比不得宫里其他人的鼎盛出身。父母兄弟姊妹的亲情，更是不在话下。这些，都无法改变。可如若再让陛下知道臣的家人是何种面貌，最后难堪的只会是臣。”
“臣希望在陛下心里，臣没有任何污点，只余往日干净明亮。”
“从前在宫外等，有时真怕陛下会忘了臣。现在在宫里等，却什么都不怕了，因为臣已经是陛下的，被一个名分牢牢锁在陛下的宫里，这宫里有陛下，那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凭风，朕没有那么好。有时朕真觉得自己和那些欺辱你的家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常常忽视了你，不能时时护着你。”
“陛下，如若剜了陛下的心头血能救臣的命，陛下愿意么？”
女皇:“愿意。”
凭风:“这就是陛下与他们的区别。陛下永远都是最好的妻主，那些忽视什么也不算，臣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凭风渐渐有些疲倦，阖目靠在女皇肩旁小憩，卷起笑意:“陛下，臣在想，来世该做个什么？”
“做人太累了，有经历不完的喜怒哀愁，想要的东西也永远守护不了。不如做只小猫小狗，有人疼，有人爱。”
怎么会没有人疼爱他，都是一块从小长大的玩伴，云暮也是很惦记着凭风，别看云暮总是妒忌凭风的位分比他高，凭风一生病，他比任何人哭的都伤心。况且凭风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各皇夫心里也敬爱着他，知道凭风最放心不下女皇，特意留了最后的时候让凭风和女皇独处。
“云暮说，司马家又送来了几套好的笔洗，他谁也不给，只留给你。”女皇提及云暮，想让凭风想起还有一个对他牵肠挂肚的兄弟。
凭风:“他有心了。还记得才来宫里，殿下很是喜欢臣，形影不离，有次殿下带臣悄悄去玩，不带他，他生气了就来揍臣一顿。臣不躲，白白让他打了撒撒气，从此云暮心里认定了臣这个兄弟，不再无缘无故欺负臣。”
女皇含笑说完这个故事的后续，“那时看着风卿脸上青了一块，可把朕心疼坏了，数落了云暮好几日。后面生怕云暮再欺负，朕就更紧着你。”
凭风:“所以，最后得了便宜的还是臣。”
不经意抬头间，莹洁的雪点就从天上飘落下来，恍如棠梨花初开的模样。
白雪一旦到了冬天该来的时候，就会无声无息地来。到了春天，雪依旧能悄无声息地走。
一如女皇总是拼命想要留不住，却最后什么也不会剩的情感。
静默地看着雪景一会儿后，女皇红着眼眶哄他，声音温和恬淡，“风卿不若做个掌管人世间花树盛开的花神，花开时绚烂美丽，人人都要感念你的功劳呢，何况风卿向来喜爱花植，又宽和心善。”
“不，还是投胎做人罢，不然就遇不到陛下了。”
凭风笑了一下以示开心，可声音愈来愈小，渐渐消磨在初雪的喧嚣风声中，有些话还是宣之于口，才会了无遗憾。
“陛下，”等女皇应了一声以后，凭风才继续凝视着女皇的眼睛，想要抚摸女皇脸颊的手犹豫不敢触碰，他颤巍说道:“来世再见，臣爱你无悔……”
意识到凭风没了气息，女皇双臂搂紧凭风大哭，凄声连连呼唤他:“风卿。”盼望他只是累了小睡一会儿，还会醒来。
女皇搓暖了自己的手，紧紧捂着凭风的手，反反复复多少次都不能让冰凉的他重新温热起来。
那时的心痛，像活生生被人剜去了心。
顺风而来的小雪，星星点点和着女皇的泪水沾湿了凭风的衣裳，毛茸茸的大氅上覆满了雪花。
棠梨宫院里独立女皇一人淋雪，心里波澜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