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风雪
已然过去了半月,女皇伏在金銮殿后殿桌案上小憩,梦到可怖的东西,猛然惊醒。
桌案被推歪,与地面摩擦时发出刺耳声响。
后殿寂静,除了潇潇落雪声,再无其他杂音。宋珉也被陡然吓到,开口关切:“怎么了?”
女皇拭去额角沁出的汗珠,拿回入睡之前看到一半的奏疏,“没事,小小梦魇。”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可不能忧思过度。”
“不妨事,不过是些小毛病,你不是在拟写近日言行举止不当的朝中官员的名字么?”
“如何了?”
“按陛下旨意行事,自不敢懈怠,已经一一对照罪证写好犯事者名字,候补官员也已经拟出名单。高层官员少有作奸犯科者,眼下一朝一夕不能立即把害群之马全部歼灭,先整治好七品及七品以下官员,再慢慢整治上层,终能使朝堂欣欣向荣。”
说完光明大志,宋珉又愤懑不已地再次诉苦:“陛下,求你管管尚书令!”
“她又怎的招惹你了?”关于尚书令对宋珉死缠烂打的事迹,女皇多少有些耳闻,少见宋珉会如此气急败坏,当然对这件事饶有兴致。
“你说出来听听,朕才能帮爱卿惩奸除恶。”
“她……她一个闺阁大小姐……”宋珉有些难以启齿,心里的气愤还是压过了羞耻,反正是多年好友,一同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顿了顿,宋珉小声开口:“她把我堵到巷子里,她……她亲我……”
女皇泰然自若,假意思忖一番后又好奇问道:“花蕊国哪条法文律例规定,未婚女子不能亲吻未婚男子?”
“不知宋爱卿所恼何事?”
后宫的皇夫一个接一个,宋珉还是孤身一人,女皇早就替他着急了。
“身为朝中官员,她应该把心思都放在为百姓谋福祉上,不能做好表率,也不能在光天白日之下,做出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
宋珉振振有词道:“陛下,有一说一,先暂且不提她强吻我的事。两月前,她强行把我关在她的府里,陪她过重阳节。这还不算强抢民男么!!!”
“当时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街上没一个敢救我的,家丁奴仆也没一个能打过她的。陛下知道臣有多无助么!!!”
“如……此……”女皇下了决断,“那朕现在就给两位爱卿赐婚。”
“陛下,臣是想让你管管尚书令,不要让她那么强人所难,并不是想让陛下赐婚。”
“宋爱卿已经不比当年玉树临风,三十出头的人了,再不早点许配人家,等来日年老色衰,就入不了好人家姑娘的眼,只能孤独终老了。尚书令花容月貌,年岁正好,性格开朗直爽,身材家世样样出挑,宋爱卿还是早些从了罢。”
“陛下,纵使尚书令的本心不坏,可她的行为不可取。情之一字怎能勉强。如若人人都效仿她,岂不无视道德纲常和法律条文。”
“行罢,”女皇豪爽答应,一转铺开圣旨,正要润笔写字,“宋爱卿所言极是,为了维护花蕊国的长治久安,不能不惩戒尚书令。作为惩戒,朕即刻下旨,废去她的尚书令一职,没了权利作支撑,什么风浪也掀不去了,宋爱卿也不必再苦恼。”
宋珉一听,心里大惊失色,慌忙止住女皇下笔的手,商量一般的语气,“陛下,这惩戒太重了,不如换换……”
“陛下有空的时候,单独召她,苦口婆心劝劝就行了。尚书令聪颖,臣相信她能洗心革面,不再纠缠臣。”
女皇又要提笔写,神色淡然地说道:“身为尚书令,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犯下此等错事,可不能姑息。正好,宋爱卿不是想升官很久了么,就由宋爱卿接替了尚书令一职。”
宋珉死死拦住圣旨不让女皇写下一字,苦口婆心劝着:“陛下,圣旨一出,她就完了。”
“朕自然知道,宋爱卿不是打心里厌恶尚书令么?废了就废了。说到底,朕和宋爱卿才是一伙人,肯定要帮爱卿解决心头大患。”
宋珉真的慌了,连声道:“陛下,陛下。如果只能下达这样的惩戒,那臣不告她了。”
“既然苦主不告了,那此事就算了结,宋爱卿日后莫要再提。”
“民不告,官不究的。此事就算了,反正没多大事。”宋珉怕女皇一时反悔,特意替女皇把圣旨挪到一边去收起来。
不过是有情人之间的小把戏,女皇微微一试,宋珉就慌了。
手忙脚乱地宋珉还不小心碰碎了一只瓷花瓶,女皇无所在意地替他开脱一句:“碎碎平安。”总不能真让他赔钱。
不料宋珉蹬鼻子上脸,在没有任何危机的情况下,恬不知耻道:“那能再摔一个么?”
女皇正要怒怼他是个败家的,门外就传来了彦辰的敲门声,“陛下,臣能进来么?”
在所有皇夫面前,包括在凭风和云暮的面前,女皇都能安然对彦辰有所偏私,可以悄悄喜欢他。
但在宋珉面前,女皇的悄悄喜欢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丑恶的行为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女皇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
“裕贵君进来罢。”
那场死亡,是和宋珉共同藏在心底不能触碰的伤痛。
彦辰知晓,女皇在北凭风离世后终日郁郁寡欢,常常撤去三餐,不爱饮食。琼浆玉液既然是不能入眼的,淡寡清粥或许没那么罪恶。
宋珉规矩地坐回位置上,女皇目光重新落回奏疏上。
“陛下,”知道有臣子在,彦辰先是一礼,才端着粥到女皇面前。想起刚刚听到的碎瓷声,便引起话语。
“陛下,这瓶子怎么碎了。”
尽量把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的宋珉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宋珉起身向裕贵君拱手,“裕贵君……”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到了以为一生都不能再见到的脸。
宇文括……
如今是他逝去的第几年,难道是外面的簌簌大雪将他带了回来么?
宋珉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彦辰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只见他红了眼眶,彦辰在心里嘀咕,自己还没委屈上呢,怎么这个做臣子的先委屈上了。外面风雪大,明明女皇已经恩准自己不必通报就能进来,碍于有臣子在,还得敲门。
“方才朕一时不慎碰到瓶子,碎了便碎了,左右不过是个瓶子。”女皇出声后,宋珉才将神思拉回残酷的现实。
不,他不是宇文括。
过了多年,他还是当年少年郎的清俊模样,哪有人不会老呢?
宋珉落寞闭上嘴,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滚那夜一箭射向宇文括的画面。
凭着杀了逆贼的这点功劳,宋珉一步步在朝廷里摸爬滚打,混到御史大夫的位置。宇文括未实现的丰功伟业,将由宋珉替他实现,造福万民,享居臣子高位。
女皇靠近彦辰,帮他重新系一遍挡雪毛氅上的绳结,叮嘱着:“近日风雪渐大,难为你有这片心,朕会喝粥的。”
为了让宋珉更好的了解她如今对面前这个和宇文括长得一般无二的人是什么心思,女皇故意在宋珉面前亲吻彦辰的耳畔。
见宋珉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彦辰乖乖地先告退,毕竟他现在还比不过国家大事。有分寸的知进退,才能博得女皇更多的宠爱,正如彦辰来时,故意让雪花落在发丝上,惹人怜。
彦辰告退了好一会儿,宋珉隐惹的忧伤才逐渐疯狂,他打开隔绝外头风雪的大门,毅然走出金銮殿,步履匆匆。
女皇快步去追他,反倒催得他越走越快。
漠漠大雪纷飞,周围侍卫见情况不妙,默默退往远处。雪太大,纷纷扬扬模糊了女皇视线,让她看不清在前面奔跑的宋珉是怎样的难过,就连他的影子也看不清,慌忙踏过有他脚印和一抹身影的方向追去。
“宋珉!”
女皇在他身后大喊这个许久没有出过口的名字,心里再次掀起隐隐约约的难过。
宋珉愣愣驻足。
俩人发丝上都有晶莹的小雪花,泛白睫毛下的眼睛在望向彼此,寒风阵阵吹打衣裳,吹起忧伤的衣袂。
宋珉的眼神忽的望向空白一片的落雪出,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到一个虚无的亡灵。许是寒风太大,把亡灵吹散了。
他收回手时,用上为数不多的悲伤语气问:“你就那么恨他么?”
“恨到要用自己去报复他,才有快感。可是,晴徽,他看不见的,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狠,纵使他看到了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地难过。”
“他从来不能随心所欲,否则他怎么还需要我去结束他。”
无比庆幸那夜没有失手,否则宇文括重新落回牢狱里,死法只会惨烈千百倍。
“所以你为什么就让他那么轻易地死了,”女皇的眼睛微微疼起来,酸楚慢慢涌上鼻翼。
“明明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