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莲花灯
本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女皇却流产了，太医说是女皇身子弱的缘故，不宜怀娠。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彦辰是替她惋惜的，好歹是在她的肚子里待了四月左右的亲骨肉，女皇必然是伤心的。
可这时应该陪伴女皇的，也不该是他，而是方衔玉。
春夜里的风，穿行在一片片荷叶里，抚过昏暗太液池最为荒野的的岸边杂草，这一带草木旺盛，向来被人忽视，鲜有人踏足。石阶整齐划一地排列在浅水里，绿石青苔，野趣无穷。
月色映射在波澜水面上，一圈圈被打散。彦辰注视脚下的路，一步步踏在石阶上，怀烛紧随其后。
宫里素来不许私自焚烧纸钱，视为不吉。
一岁又一岁，如今又到了依依的忌辰，彦辰总得为她做些什么，不教她在泉下以为没人记得她，孤独寂寞。
彦辰将一盏盏粉色莲花灯放入水面，随风飘散，每寄一盏就要嘱咐她一句话。
“依依，假若在地府里有人欺负你，一定要把那人的名字记到本子上，百年后我替你做主。”
他略一踌躇，又叹然道:“你性子太温善，想来受到了天大委屈也不会吐露一个字。倘若你贪生怕死一些，爱慕虚荣一些，也不会落到一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而且又没争到什么名分。”
正伤心，一堆粉色莲花灯里掺进了一盏蓝色莲花灯，做工不同的一盏蓝色莲花灯缓缓飘到彦辰半蹲跪的石阶旁。
抬目望去，除了高高的芦苇杂草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这护着莲花灯，本宫过去看看。”彦辰叮嘱完怀烛，就踏着杂乱石阶过去探明真相。
恭身领命后，怀烛接着放灯，好歹也是共同侍奉过裕王的人，也知道她是个善良女子，怀烛诚心希望依依在地府过得好。
借着幽幽蓝光，石阶渐渐明朗，步行数十步，拨开芦苇一看，果然找到了放灯者。
那人瘦骨嶙峋，却有绝世容颜。
彦辰和煦地问:“不知兄台是何人，从未见过呢。”
魅离原本在偷偷啜泣，见有人来了立马拭去眼角泪痕。
见他久久沉默不语，一直在专心地往水里投掷莲花灯，彦辰又大胆揣测:“你难道就是与整个后宫与世隔绝的，清霁堂的那位常御？”
其实也不难猜，他服饰华丽，不是皇子贵族就是皇夫。
“是又怎样，”魅离嗤笑:“你无非也是皇夫之一，她的掌中之物。”
听寻玦讲述，欧阳魅离的全族都被前任女皇灭了，他来荒凉的太液池边无非是为了祭奠家人亡灵。苍茫人间只活他一人，不亦悲乎。
彦辰波澜不惊，“那你没想过复仇么？”
这是唯一一个会对他这样说的人，魅离眼里闪出一丝惊诧，抬眸打量彦辰:“你和她也有仇么？”
“没有。”
“但我喜欢她的权势。”
彦辰的回答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欲望。
飒飒风吹草动声里，隐隐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彦辰示意魅离噤声。
彦辰寻声远望，蓦地就看见长安朝这边走来，大约是被莲花灯所吸引来的。彦辰笑笑，提醒着:“欧阳兄是否要回避一下，要是让女皇知晓你在太液池边祭奠亡灵，只怕这一池的灯要被灭了。”
“她不会如此做，无非是对我更怜悯些罢了。”
魅离起身要走，“左右我不想再见她，你要不要走，你看着办吧。”
似乎藏不住了，也不太想藏。等魅离逃了，彦辰坦荡地走到长安的面前，笑道:“不知侍卫长有何见教？”
“指教不敢当。星月明朗，夜色优美，女皇欣然起行路经此处，见此奇景略有惊疑，还请裕君走一趟，向女皇说明这片莲花灯的缘故。”长安抱拳迎请着。
“走罢。”
越走越远，太液池越广阔，没有什么乱草污泥，净明一片。数十位侍卫守护在池边柳树下，俨然也变成了威风凛凛的树，不敢窥看身后守护的女皇在做些什么，也不敢轻易听些什么风声。
彦辰也怕惊骇了女皇，迟疑地看了看长安，不敢过去打扰池边的一抹金色。
长安催促他:“裕君，去罢。女皇还等着你回话呢，莫让圣上等急了。”
水里倒映着女皇的倩影，她在乱风中随意一舞，影子在水面和地面上来回变幻，眼上覆了一条美人祭色菱纱。不用眼，她也能明确知道脚尖该落在哪块地上。
悄悄走过去时，彦辰不由得为女皇的窈窕身姿所沉迷，贪婪看着她对月起舞，金色衣裙旋转为缥缈美丽的富贵花。
舞临了，女皇纵身跳进池水里。
落水声清脆巨大，不远处的侍卫们却无一过来救驾，彦辰错愕了一瞬，反应过来时也顾不上许多直接跳水。
即使不会水，他也不能放任女皇不管。
冰冷且漆黑，彦辰凭着打进水波的月光去寻女皇。屏气不过一会儿，还没触碰到女皇，彦辰就开始呼吸困难。
没救到女皇，还栽了一条命。
在彦辰自以为小命不保时，女皇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带他游上水面。
女皇许久没这样开心过，笑颜灿烂地看着浸湿的彦辰，“朕还好奇这太液池里怎么会有蓬莱仙岛的美鲛人，原来是裕君。”又道:“裕君，下次切勿再跌进池里，否则谁来救你。”
“多谢陛下救臣。”彦辰呛了好几口水，咳了好几下也没缓过神来。
坐在池边风干时，俩人漫无边际地欣赏水上粼粼月色，彦辰想起来意便先开了口:“陛下，今日是臣母妃的忌辰，所以才放了莲花灯为她祈福，希望母妃能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原是如此，裕君孝心可佳。”
女皇念起自己的母皇，心里仍有不可磨灭的芥蒂，含笑问彦辰:“你母妃是一个特别好的母亲吧。”
“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臣的母妃一入宫就被封为了淑妃，父皇很是宠爱她。生下臣以后，又进封为贵妃。可臣三岁时，母妃就病逝了，臣不记得她是何模样的，只记得她是爱臣的。后来父皇将臣交由慧妃抚养，原本她待臣是极好的，可她有了亲生儿子以后，待臣便没那么亲厚了。说到底，臣心里一直最牵挂的还是母妃。”
彦辰又问:“那陛下的母亲呢？”
“退位以后，母皇和父后就和我们兄妹几个鲜有来信。从前，朕也以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是朕最亲的亲人。可朕发现朕也在她的算计之中时，再也不能平静从容地亲近她，忍不住提防着她。”
女皇顿时就失去了光彩，淡然坐着。
怕她愈加伤心，也没有问过多的细节，彦辰搂过女皇，安慰她:“陛下，也许是你太过在乎这段亲情，所以才耿耿于怀。天底下的母亲总是最爱自己儿女的，我们受到伤害时，母亲何尝不是陪着我们一起痛，所以没什么可伤心的。”
暂时还不需要这样的安慰，女皇别扭的轻轻推开彦辰，笑道:“朕知道。”
又听到女皇含笑说:“既然今天如此开心，便减免去一百册抄书。”
彦辰泪眼相望，“陛下一言九鼎，不许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