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飞雪夜
平反贼乱半月之后，女皇有意让晴徽执掌大任，学习如何起草诏书。也有上朝，参政议政之权。
晴徽要起草的第一道诏书，便是要杀了他。
这夜的雪，异常狂大，纷纷压断了几个粗壮枝条。
披着一身烟墨色斗篷的纤身女子缓缓走过黄昏色的囚牢过道，无视怪异的臭味，目光冷淡地走到她的目的地。她手持令牌，命人打开了门锁。
自关起来起，宇文括就被狱监日复一日地上酷刑，直至这样的深夜才肯罢休。
即使是那样的恨他，看到他如此悲惨的境地，心下释然了些许。晴徽等狱卒走了，拾步走到他身边，宇文括一身错杂的伤痕，狼狈的样子让人不敢置信这就是他。
他呼吸残喘，恍若即将熄灭的残烟。
“太傅。”晴徽轻声唤他。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晴徽蹲下身来用手撩开遮在他脸上的头发，他眉目紧闭，嘴唇干涸得泛起白皮，一片狼藉的伤渗着血水，破烂衣裳上全是血迹污渍。
他身下所压着的脏稻草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过了半晌，才听到他气息奄奄开了口:“我以为又是梦。”
“待会儿出去，本宫就现出女皇的密旨，假意将你提审出去。”
“殿下不知道假传圣旨是死罪么？”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本宫还有什么可怕的。”
话尽于此，晴徽从衣袖中拿出圣旨，打算就要走出牢笼宣读。始料未及宇文括会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起身，奋然抢了圣旨，一把扔进篝火里。
圣旨触到火，一点即着。晴徽咬牙对他怒吼，“宇文括，你要我如何救你!”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说罢，宇文括又用尽余力跌步到晴徽面前，凶残掐住晴徽的脖子，“我若活一天，便会满心算计着如何覆灭你们赫连家的人，夺取你们赫连家的权势。”
手劲越来越大，晴徽脸上缓起青筋，几乎要断了气，泪珠悄然而至，“太傅，我是晴徽啊。”
明明大喊一声，狱卒就会进来止住宇文括，晴徽还是选择等他松手。
宇文括蓦地松手，晴徽脖颈上泛红一片。晴徽腰间的匕首被宇文括抽出，刀锋逼近，又压住晴徽的脖颈，一条破皮红线乍然出现。
宇文括挟着她一步步走出牢狱，狱卒立即召来了弓箭手和禁军，将外面团团围住。
走至苍茫的空旷雪地里，两对脚印一前一后紧随着。
“去紫薇城那次，我接到的任务是杀了你。每次下手，我都不曾心慈手软，却又故意安排宋珉来救你。夺走你的眼睛，实属无奈。”他一路走着，一路在晴徽耳畔说着，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落雪沾了发丝，寒意彻骨。即便是他要逃走，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晴徽明白，宇文括是来故意寻死的。
“我救你只是为了师徒情分。宇文括，我从未对你动过心，像你这么冷血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你凭什么辜负，一个弟子对师父的救命之心。我什么都不怕，那你在怕些什么。”
“我知殿下从未动心，臣亦如此。”
从未心动过么，凤阳阁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情谊的见证；心动过么，可他对她从未仁慈过。
天地茫茫，晴徽再也没了救他的办法。纵使背弃一切也救不了他，因为他已经没了生的欲望。
僵持时，弓箭手中有人扬声下令，“诛杀叛贼。”
宇文括有太女在手，所有人都是不敢有所动作，除了刚刚下令诛杀叛贼的人——宋珉。
宋珉无所顾忌，两箭齐发射向晴徽的方向。
宇文括见可以向往解脱的箭来了，心满意足地推开身前的晴徽，“保重。”
坦然选择了死亡，一箭射穿宇文括的胸膛，另一箭射穿腹部，他眼帘低垂，余光看向了他无法触摸的人。
宇文括就此倒在雪地里，与世长眠。
喧嚣的风雪声忽的就消散了，晴徽错愕地看向周围的世间万物，没有颜色，没有声响，唯有宇文括的血是红色的。活着的灵魂抽离了肉体，神识迷茫飘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神思一直在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不要对他念念不忘。
周遭还停留着他的温热，晴徽急促呼吸间想酣畅淋漓哭上一场，眼角分明流不出泪水，只能呆滞看着他倒在雪地里的沉睡模样。
崩溃随着大雪落下，没入了潇潇的黑夜，就这么永永远远失去了他。
在晴徽求情下，女皇准许让宇文括入土为安。
晴徽正大光明带走了宇文括的尸身。
空荡荡的宫殿里，点满了红色和白色的蜡烛，成百上千堆在一起，恍若火海。
灵柩里的宇文括，已经被卸去了破烂衣裳，换上鞓红色的喜服。恢复他如山水般秀美的面容，又多了几分恬静。
爱上他，是最没有道理的事，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割舍不下对他的情。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秀发梳好，晴徽照着铜镜为自己戴上凤冠，身上的霞帔很是合身。虽然是民间手艺，流光溢彩的程度丝毫不输于宫里的锦衣华服。
匕首映过烛光很是耀眼，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心里欢喜，晴徽蓦地往手腕上割出一条红色血痕。任凭血液流淌，顺着手腕流至白玉地砖，铺开触目惊心的血沟。
晴徽安然俯在灵柩框边看着宇文括睡着，肮脏的血不会触及她心爱的人，等她死后，只愿人们能按遗愿上所写的，能让她和他一同安葬。
“宇文括，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晴徽呢喃着，呼吸渐弱。
黄泉路漫漫，请你等等我。
殿里越来越宁静，没有一丝声音。
雪花簌簌，这几日的雪从未停过，被火燎烧残旧一半的不悔院，将会少了世间最平凡的一对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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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罪书
女皇恭膺宝位，临驭万方，克秉渊心，宵衣旰食，日益劳苦。举国百姓，皆受皇恩庇护，享受安乐太平，儿臣亦在其中。今朝我夫宇文一族，背违天经，犯凶逆之事，实属儿臣管御不严，辨人不清，万死难辞其咎。又因久处疑位，上违孝道，下下近危殆，不仅辜负女皇厚望，亦是对满朝文武百官深有愧疚，现愿自废太女一职，自贬为庶人。儿臣赫连晴徽愧对天恩，唯以一死谢罪。皇陵圣洁，我等悖逆之徒不敢染指，伏愿女皇恩准将不孝女和其夫宇文括同葬一处，不论穷山恶水之处，皆可。不孝女在此，叩谢女皇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