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扶黎再提着醉仙楼的酒,去找云老,连吃了三次闭门羹,心里是明白,无法从他那打听到袁家的故事了。
索性就换个法子,整天泡在玄字号的卷宗里,一排排的翻找线索。可惜他翻来翻去,除了那本游记,什么都没找到。
之前帮明罗搜集白玉虫线索,就是来自于游记。
他仅仅匆匆略过一遍,因着游记的署名也是个袁字,他还怀疑过和袁肃是否有关系。
作者给这本游记取名三途,在佛家地藏菩萨的传闻中,有三途河一说,此河是生与死的交界口。
若是生前罪大恶极之徒,就要留在三途承受三百年的痛苦,赎完罪孽方入轮回。
扶黎不知道,游记为何要取个不属于人间的名字,但看完整篇,他大概知道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游记开头是作者的自述,他以袁家后辈自称,因和长辈观念不合,心情郁结,遂将游历山川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
里面记载了许多地方的风光,奇异的草药,但注释里大多是说明对炼器有用。
扶黎猜测这位作者,是名炼器师。
最后一章的篇幅里,他用长段的论述,来说明游历的感悟,话语间老是扯到炼器上,不过他的观念,纵使是他,也觉得有些偏执。
自古以来,修仙界的炼器师,一直是香饽饽。但法器可遇不可求,重要的是讲究合适,而非最强。
不管是兵器,还是法器,好与坏,全靠使用者的心性。
每一位炼器大师,对待锻造的武器,就像自己的亲人般,细心呵护。
然而游记作者认为,兵器,本就是重在于利,武器本身得厉害,就能代表使用者的能力,若是一把武器,无法做到它的最强,那就是失败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言论有些惊世骇俗。
他大概也是和长辈无法沟通,才选择开阔眼界,找寻世上适合炼器的材料。
不过一些回忆的片段里,作者讲述了些京城的风光,说自家的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罗汉松。
长辈常年用锻造后冷却的水浇灌,罗汉松许是突破了寻常树木的极限,疯狂地蹿高,居住在他们隔壁的人家,上方都被树木遮掉一片。
说来也巧,三途游记落款的时间,早在百年前。可京城,是真的有一棵如他描写的罗汉松,就在东市承安坊的后头。
那儿在李覃没当皇帝前,曾经是朝中官员聚集之地,而靠后的大片土地,更是筑起曲径楼阁。
右边一棵大型的罗汉松,郁郁葱葱,配上每日从金顶生出的一束光,仿佛是此处最好的风景。但突然有一天,大量官员都搬去西面的坊市,承安坊突然就空下来。
等到李覃正式登基,许多房舍都被租给商户,虽说不如官员清正有面子,但他们有钱呐。
天子脚下,做生意早赚得盆满钵满,屋宅空着也是空着,索性卖出去,能收一笔不小的税额。
有罗汉松的屋宅,是官家府邸,里面的布局摆设无一不精,开出了很高的价格。
当时的商户,不知为何,没几个人出手的。眼看就要砸在手里,突然从北方来了个商人,花重金买下,里里外外重新打扮一番。
后来这人在京城做起了最大的唱卖生意,小到僧人的唱衣,大到犯罪流放的官员家私,都能去插上一脚。
他直接在西市热闹的街市盘了个小楼,写上万宝阁,专门做叫价买卖的活计,如今是连修行者都会在此处买卖草药。
扶黎慢悠悠晃到承安坊,天刚下过雨,太阳没机会跑出来。
青蓝的天点缀着几朵云,罗汉松高高的枝叶团着,远远看去像是罩在府邸上空的保护伞。
来之前,他特地去官衙询问承安坊的地契交接事宜,可惜过去百年,再追根溯源也查不出多少,不过显眼的罗汉松,至少证明游记所写的,并非虚假好笑之言。
他双手紧抱小臂,绕着墙根琢磨,就算确认这些,似乎没得到新线索。
承安坊的人家,扶黎一个都不认识,更别说能坐拥万宝阁的东家,他要是贸贸然进去,该怎么说,拿出镇妖司的牌子吗?
真是想得脑袋痛。
扶黎抓了抓头发,一时间仰着头看瓦片,其实外院的墙并不高,他随便跳一跳就能翻过去,只是进去后,又能做什么。
他心里叹口气,脖子又僵又酸,打算想个稳妥的法子再来。
脚步刚往后挪,突然青布包抛过来砸中扶黎的头,他吃痛间,下意识接住,白墙上的瓦片被推下来好些,一双秀气的手赶紧攀住墙壁边缘。
扶黎歪着头打量,墙边冒出的两个小鼓包发饰,步摇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的,看得人眼睛疼。
她猛地一用力,脚也跨出来,整个人就像骑马一般坐在上面。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手握着拳头,当下要继续翻过来。
“呦呦呦,你当心点。”
她的动作不稳,脚蹭在白墙滑了一下,扶黎出于善意,托手接住她。
小姑娘是真的小,站直也就到他的腰边,她通身的锦衣华服,头上的发饰是绑带加步摇,显然是个富贵小娘子。
对方没料到外面有人,忙把乱蓬蓬的头发收拾,抢过他手里的包裹想跑。
忽而又觉得不太好,折返回来。
朝他微微行礼道谢,迈着小碎步反复来回,嘴上念叨着往左往右的话,急切地跺着脚。
扶黎跟看戏的似的,身子往墙上一靠,叉腰朝她喊道:“怎么,毛都没长齐学人离家出走啊?”
小姑娘委委屈屈,把包裹套在手臂上,从袖口拿出张银票,递到扶黎眼前。
“喏,给你钱,带我去西市看猴戏。”
银票的面值有一千两,扶黎拿着都嫌弃烫手,上下把她又看了一遍。
“大小姐,还好你遇到的是我。”
他无奈地把票子折叠好还回去,单手就把小姑娘给抱起来,那动作姿势活像是抱孩子的。
“说说吧,为什么要翻墙?你爹娘缺你吃,还是缺你穿啦?”
小姑娘悠闲自如地靠着扶黎,仿佛是习惯有人这样对待,脸上全是对路边景象的好奇,“我爹娘待我很好的,就是看得太紧了。”
她把自己的脸捧着,摇头晃脑道,“我都十岁啦,连京城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扶黎好笑的望着她,“你爹娘不让你出来,是有理由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好奇,半晌后听到他感叹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我看到你的腰牌了,你是镇妖司的官差。”
小姑娘嘟着嘴,仿佛被小看,很不服气,“官差不都是为百姓做事的嘛,那你当然得帮我,而且我还给你钱了。”
她翻出右侧的小香囊,上面绣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里面都是丁零当啷的银子。
扶黎立马给她握住,看了眼周围的人群,“你就收好吧,我还不缺你那点钱。”
小姑娘是被家里宠得不知人间险恶,他也不高兴做坏人,反正到时候把她安然送回去就成,一时又想到宅子的事,旁敲侧击道:“我看你家的宅子很大,怎么,家里没仆人陪你玩吗?”
他给小姑娘买了根糖葫芦,看她吃的欢快,又问道,“你随便跑出来,爹娘肯定要担心的。”
“大有什么用,没劲透了,哪里有外面好玩。”她吃得嘴上都是糖浆,扶黎给她擦了擦。
“我爹今天要去万宝阁坐镇,肯定不会发现我的。天天在家听他讲故事,耳朵都长茧子啦。”
她示意扶黎把她放下去,自己蹦蹦跳跳地东看西看。
扶黎觉着里面有能打听的事,紧紧的牵着她,“你爹平常,都和你讲些什么故事?”
小姑娘又要了份驴打滚,捧着热乎乎的,鼓着腮帮子吹气,“都是些书本的大道理。”
她吃得油滋滋的,明明是满足的表情,在提到爹的时候,又带着点嫌弃,“而且爹爹最喜欢拿家里的罗汉松吓唬我,我今天也要吓唬他。”
扶黎手背抵着嘴唇,想把笑意收敛,追问道:“罗汉松很吓人吗?”
好像发现了意外的线索,他挑挑眉,给小姑娘买东西付钱的动作越来越快。
“呃……”她想了想,展开双臂要扶黎包,怀里还抱着许多吃食。
“爹爹说,我们住的院子,从前是个大家族的,他们擅长做兵器,每天都会把铸造炉烧得旺旺的,罗汉松就是锻造兵器后剩下的水养大的。”
扶黎眼睛闪了闪,把她抱得高高的,挤过人群,西市的聚集着一大批杂耍的老艺人,小姑娘看得眉花眼笑,语气就更兴奋:“我爹总说,他们锻造的兵器非常厉害,叫削什么什么泥,反正就是很锋利。”
她把手指竖起来放到自己嘴唇上,做出可怕的小鬼脸。
“爹爹说,他们的兵器,都是用人造出来的,所以罗汉松里面都是冤魂,要是我不听话,大晚上还不回家,冤魂就会把我抓走。”
“他骗你的。”扶黎笑得贼兮兮的,父母吓唬子女的话术总是老一套。
要是罗汉松真有危险,谁会在那住上几十年。不过小姑娘话里的意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你爹有没有讲过其他的故事,比如,原来住在宅子的人,哪儿去了?”
扶黎乘胜追击,顺便又给小姑娘买了个风车,逗着她玩。
“嗯,他们搬走啦。”
小姑娘说得有些犹豫,扯了扯扶黎的头发,好像是在说什么重要的悄悄话。
“上次我不信罗汉松的故事,和爹爹吵架,他就说,住在哪里的人犯了错,被皇帝下令抄家,一个活口都没留。”
她神神秘秘的朝旁边看了两眼,“我爹可能是怕吓到我,过后又说是开玩笑的。”
小姑娘捏了颗糖果送进嘴里,“你不收我的钱,那我把这个送给你吧。”
扶黎看着她从小香囊里掏出个食指长的白虎石像。
“我在院子里挖到的,就当你带我玩的报酬啦。”这回他没有拒绝,接过去握在手里。
阴天光暗得快,西市点上灯笼,成排的小摊都摆出来,各种好玩的把戏耍得欢快。扶黎带着小姑娘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又是买糖画又是陪着看烟花,切切实实放松了一把。
承安坊没点几盏灯,摸黑把她送回墙上。
小姑娘高兴的朝他挥手,扶黎难得温柔叮嘱她别没事出来晃悠,小心碰上坏人。
手里的白虎雕像都快被他焐热,细观神情,是相对平和的状态,它的爪子平稳地摆着,并没有百兽之王的霸气。
扶黎总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玩了一天,反倒是脑袋空空,只能反复摩挲着走回镇妖司。
自高塔的金顶处落下来金光,瞬间点亮周围的灯笼,司尉提着灯和扶黎点头打招呼。
他们刚巧去办个案子,大晚上的七层和八层都透出人影,看来依旧是忙碌的情况。
他想着再去玄字号查看卷宗。
若是真如小姑娘说得,承安坊有被抄家的家族。那大乾历合该有记载,又或者,袁家当真犯了极大的错误,连斩首的经历都全数被抹去?
镇妖司门前有个白虎雕像,浅色灯影里,仿佛隐秘的守卫,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扶黎举起手里的小石像,对比着缓缓走过去。
他把小石像转了个面,在底下的白虎腹部,有一个很小的刻痕。
扶黎用指腹触摸,勾勒出个“袁”字。
然后他把手撑在大雕像上,弯下腰把手探进白虎腰下的空隙,不断的触摸,正巧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
在反复的确认后,他可以肯定,的的确确,也有个“袁”字。袁家、炼器师、抄家,还有镇妖司门前的白虎雕像。
所有的线索摆在扶黎面前,让他有些晕乎乎的。原本只是想查个袁肃的背景,竟然翻出些陈年往事。尤其是其中的许多细节,都牵扯到镇妖司。
扶黎盯着手里的小石像,陷入长久的考虑中。
脑海中莫名闪过初见袁肃的情景。
当时他负责考核自己,刚进测试,见他抱着一把白虎妖刀,满脸不耐烦的模样,扶黎力有不逮,就被袁肃的刀风振开,结结实实吃了个下马威。
此刻扶黎却不住地把关于白虎的事物结合起来,就像是一副没有答案的拼图,在找到碎片后,尽量发现最大的可能性。
他必须要找袁肃,再好好确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