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山洞弥漫着难闻的臭味,据说上吊死亡的人,到了下面,要过枉死地狱,说不定得等上个百年才能投胎。
不过比起枉死,更难看的是死状。
楚泱看着诺玛在生死关头挣扎,足足有一炷香。她的脸青紫,死后尸体柔软,舌头都伸出来,排泄物也顺着流出来。
这样的死法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不好看,怪不得她说对不住。
诺玛选择死亡,也许是种报复。
寨子里的人,应该还没发现她的行踪。直面无能为力的结果后,楚泱有些累,别说诺玛,他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
美人树上的脸依旧无动于衷,其实仔细看,和树干融为一体的那张脸,五官清秀,已经不知是何年月死亡的。
说不定是不是人,都难说。
麻绳挂在树枝上,因为承受着身体的重量,偶尔晃晃悠悠,隐晦得发出点摩擦声。
洞里到了晚上,只有浅薄的虫鸣叫,树干的裂缝处,爬出几只白玉虫,缓慢的蠕动,朝着诺玛所在的地方爬去。
头一次离得这么近,楚泱别过头观察那些虫子。
看着像一个个茧子,实际在它们白嫩肥厚的身躯之下,有密集的小脚,长着极小的吸盘,每走一步都是靠着吸盘的阻力推动。
越靠近诺玛,它们移动得越快。抵达目的地时,有几只从诺玛的口鼻中钻进去。
楚泱能清楚地看到肌肤表层的游动,在她的脖子处聚集,而后又分散到四肢,经过的地方必然是鼓鼓囊囊的。
从裂缝处又爬出好些虫子,仿佛得了信,没走多少弯路,直奔诺玛而去。
义庄的小路上,安阳郡主坐在马车里,托着下巴带着疑惑,打量明罗。
她一副想不通的模样,把明罗看得不自在,忍不住问道:“郡主殿下,我脸上有花吗?”
“这倒没有。”
安阳放下手,认真地凑到跟前:“小道长,难道我们演场戏,镇子上的人就会信吗,何况袁肃都说了,这里很危险。”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那什么心上人,真的值得你冒险?”
搞半天是为了问八卦,明罗阖着眼眸,不在意道:“你才多少岁,懂什么值不值得。”
其实她们差不多几岁,不过只是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她的心思都在楚泱身上,怕再晚一些,自个的小师弟就真的要出事了。
安阳自讨没趣,撩开帘子。
袁肃骑着马就在一旁,她遥遥望了眼路途,镇子的青石板就快到跟前,忙缩回身子拍了拍明罗。
“哎哎哎,马上就到了,是不是该演起来。”那语调兴奋得,仿佛是碰上好玩的事。
明罗微微嗯了一声,转身就下了马车。
这会儿日头刚下,镇子上的人吃好了饭,闲着没事干。在树边下棋的也有,和小姐妹说话的也有。
她瞥见成衣铺的老板娘,朝马车看了一眼。心里感叹时机正好,面上却装出受了委屈的模样。
“不就是说了你几句,脾气可真是大,用得着把我丢下来嘛!”她对着马车说着,带了点不敢发作的怒气。
安阳郡主适时朝外面扔了个木盒子,滚出来些碎银子,十分不善的骂道:“你要是想留着再玩两天,就自己拿着东西滚,我可不奉陪。”
明罗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眼眶里都是泪。幸好刚刚下来时掐了自己一把,不然还哭不出来。
袁肃在马上好整以暇的看,嘴角差点要飘起来。
她暗暗瞪了他,拍着马车的门,有骨气的嚷道:“留在这就留在这,你以为我稀罕和你一块走,要不是你爹,谁会顺着你啊。”
“什么小姐脾气,你真厉害,怎么不上天啊。”总觉得带着点泄私愤的意思。
明罗越说越起劲,袁肃捂着嘴咳嗽提醒,她才堪堪停下。
安阳郡主也不知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探出头来说了声滚,脸上倒是真的有怒气。
围观的人噤若寒蝉,只是偷偷观察,老板娘闪烁着眼神,往前走了走。马车缓缓行进,袁肃骑着马路过,浅浅给了个眼神。
明罗抱着个盒子孤零零站在原地,垂着头,肩膀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哭。实际上等着老板娘上前,和她搭话。
等队伍走远,安阳郡主才探出头,给了她个鼓励的挥手。
明罗觉得好笑,余光看到老板娘靠近,又强行流了两滴眼泪。她委委屈屈的,老板娘一来,就直接哭出声来。
要说真是难,她当凌霄宗的大师姐十几年,也没有这么作戏的时候。
那眼泪汩汩,跟不要钱似的。
老板娘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安慰道:“小姑娘,可是出了事?怎么他们还丢下你,这可怎么办?”
听着是真的为明罗考虑,可实际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打探。
“我也不知道。”她略微露出期待的目光,把木盒的银子递过去。
“我和她本来就不对付,吵了几次架。她的脾气,早知道就不和她出来了。现在就给我这么点银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叹口气,又要把木盒收回去,头发因着刚刚下来,也有些乱糟糟的,活脱脱孤立无援的情况。
老板娘及时握住了盒子,在明罗疑惑的眼神下,柔和道:“其实姑娘你不嫌弃,不如在我们这住几天,说不准你那些同伴,就回来接你了。”
仿佛怕她不放心,又宽慰着说:“小姑娘家家,有点口角是正常的,也就是气头上,等脾气过去,总归会来找你,不然和你的家人也没法交代,你说是不是?”
明罗戚戚然,不确定地问了几句,身体倒是跟着老板娘走。
对方以为她很好骗,那一点点的喜色,都懒得掩饰。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要给她做顿好菜,缓缓心情。
果然在假象里,人都会失去思考,真就简单上钩了。
也许用了半晌,白玉虫吃饱喝足,慢慢褪出口鼻。在她的皮肤表层啃噬,明明进去没多少,生出来却有数千只,挤在一块密密麻麻的分享着尸体。
诺玛刚死没多久,恐怕还带着温度。
楚泱胃里翻江倒海,差点要侧过头吐出来。可惜他本就没吃多少,只能喉咙口泛酸,让他反复忍着难受。
他闭上眼,索性不去看。然而白玉虫的画面老是跳到眼前,生生折腾了一宿,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
突然就被水兜头泼醒,嘴唇干裂倒是有些缓和。他睁开眼,水珠流过眼睫,带来点清爽的意味。
族长站在他的面前,山洞缺口处的阳光大盛。一张张生脸孔的苗民聚集在诺玛尸体附近,想看又不敢看。
朗达似乎要上前说什么话,被他的里阿拖住了。
阿福比楚泱矮许多,一时间都没注意到,就是他泼的水。
诺玛的尸体面目全非,骨头的冰冷单独戳在那里,上面覆盖着睡着的白玉虫,仅仅一夜之间,活生生的人就被吃光了。
楚泱对上族长的眼神,有些浑浊的眼珠里,是一种力不从心得痛苦。
阿福放下手里的木桶,语气严肃,就像是在拷问犯人一样,狠狠问道:“你对诺玛做了什么!那尸体怎么回事?”
他今天居然特意换了新衣裳,布料还是简单,但气势比起前几天,可算是翻天覆地。
楚泱晃了晃自己被捆住的手脚,轻蔑地俯视他:“你问问神树不就好了,反正我现在被这破树藤捆住,哪里能做什么。”
他偏过头,苗民都带着点奇怪地看着他。
“那是诺玛的尸骨。”
他躲开了族长期盼的目光,实话实说,“她自杀了。”
因为血肉被白玉虫吃光,骨架自然散落一地,麻绳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
族长挪着艰难的步子,背仿佛被压弯了一层。他拄着拐杖,孤独地站在尸骨处,其他人都自动让开个空间。
朗达找准时机溜到楚泱身边,带着告诫道:“一会儿不管出什么事,可别插嘴了。”
“怎么,怕他们杀我灭口啊。”楚泱自嘲地讥讽道,朗达看着比之前更显年纪,想来这几天他家也不好过。
阿福听到他的话,接着嗤笑,整了整衣领腰带得,提着股气就跑到众人面前。
正好站在美人树的前方。
“大伙听我说。”他先起范,清了清喉咙,声音有点劈叉,仿佛又想到什么,转过来把木桶提过去,对着尸骨装模作样地默哀几秒,抬起头对族长劝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族长请节哀。”
声线抖了抖,好像是要哭的感觉,可惜没等多久,他话锋一转。
“您看,这白玉虫,比起以往,还要多上许多,是不是说明……”
阿福的话没说完,迎接他的是族长的一棍子,直打到他的小腿骨上,疼得个龇牙咧嘴,自然也不买账,口中没规矩道:“够了啊。虽然您是族长,我尊重您,但寨子是大家的,我们都是要吃饭的。”
其实苗寨世代安家,一户户传下来,各家有各家的想法,也不是怪事。族长占了个威望,私底下不服得多了去了。
尤其是近几年,白玉虫越来越少,大家都苦哈哈的,对他这个族长,尊敬也变成敷衍。
阿福的话一出,几个不安分得就杵着眼睛盯住白玉虫。朗达心肠热,族长年纪大,就算真打阿福,也用不上多大的力。
他怕出个好歹,立马挡在族长面前,推了把阿福,力气大,刚巧把他推得撞在树干上。
麻绳随着震动晃了晃,落了些树叶木屑得下来,白玉虫受了刺激,苏醒过来开始往回爬。
阿福本想借着机会对付朗达,发现变故后,也顾不上,直对着其他人喊道:“愣着干什么,快点把白玉虫抓起来,往木桶里装,快点啊。”
被他吼了一嗓子,苗民们也反应过来,有些手上没伤口得,直接上手抓,一大把一大把地放,这也是不成文的规定。
若是身上有伤口,容易被白玉虫钻进去。
湘西的大活人都明白这是蛊虫原料,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也剩着几个人揣着手围观。毕竟是能换钱的东西,到了拼命的时候,谁还管你个族长呀。
不多时,木桶都堆满了白玉虫。
阿福脸上是小市民的笑,桶里装的不是虫子,而是沉甸甸的金子。
他浑身都抖起来了,气势焕然一新,胸有成竹地瞥了眼气喘吁吁的族长,对着朗达也是挑着眼睛蔑视。
“各位看看,这些白玉虫就是神灵的指示,她在告诉我们,把人献祭,就能获得原谅和馈赠。”
阿福大胆发表他的言论,回过神得苗民,似乎不算认可。但有几个听到说法后,眼睛里都带着亮晶晶的光,就好像闻到腥味的狼。
朗达实在听不下去,上去对着阿福又推了一把。
“大伙别听他的。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诺玛都死了,你们还有心思抢白玉虫,有没有人性,到底是不是人啊!”
楚泱倒是很认可他的话,在绝对利益面前,果然人类都是一个德行。
他轻微地哼了一声,苗民忙着争吵,顾不上他。
阿福拍了拍肩膀,是要扫除点被朗达碰过的晦气。
“人要吃五谷才能活,米都吃不起,还要管死不死的,朗达,我说你可真是好心肠,应该去庙里当菩萨,跟着我们这些普通人混什么,难道快饿死,你家还能来资助不成。”
寨子里对于朗达带回外乡人,全都带着气,又遇上赵秀才诺玛的事,更是怨气冲天。
每个人各怀心思,阿福的话是根导火索,一下就点燃,有个苗民已经不满地刺激道:“阿福说得没错,要不是朗达非要救人,哪里有这些事,我们的仪式早结束了。”
有一个人出声,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质问。
朗达一个人难敌,就算家里人也来帮忙,左不过都是吵吵闹闹,争论不出答案。
楚泱仿佛看戏似的,半眯着眼睛,背靠在树藤上。看着他们气氛多热,甚至有说不通大打出手的。
族长在里面劝架,可惜杀到头上,谁还管你的身份,反正趁着机会,多骂两句,多踢几脚,不然以后也没机会。
最后是阿福跳出来,他人鬼机灵,纵容唆使他们吵架,自己去钻出来躲在一旁,瞅准时机大喊道:“大家都听我说。”
这一嗓子真让气氛安静,苗民都盯着他,阿福指着桶里的白玉虫,诚恳说道:“不管献祭活人是不是真的,咱们先回去把这桶宝贝卖了,换得钱,再来好好探讨。”
当务之急,是解决寨子里的财政赤字,他的话得到许多人的首肯,俨然有点新族长的意思。
阿福对于苗民的认可很是受用,欣喜的表情压都压不住。
“我明白大伙可能觉得,祭祀活人过于惊悚,但神灵的怒火,不付出是难以消除的,现在大家不信,但时间会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提到祭祀,有些人就把头低下去,留下几个带着期盼簇拥着阿福,可见什么样的说法,都是因人而异的。
他今天的理论,必定是有人听进去了。
楚泱闭了闭眼,身子乏得很。可心底的预感告诉他,之后还会有人死于所谓的祭祀。
白玉虫是靠人的血肉繁衍。
若是死多点人,就能换来巨大的财富,为此铤而走险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