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山洞里除了白玉虫,普通的虫蚁根本不敢靠近树藤。
楚泱被困在此处一天一夜。
要不是朗达有点良心偷摸进来给他送了点水和食物,估计肚子地叫个不停。他算是暂时放弃挣扎了,手腕处被磨出好几道口子。
好在痛觉没有特别灵敏,还能撑一撑。
朗达不敢呆太久,倒是试图帮他扯开树藤。奈何他力气再大,也是凡人身躯,帮不上太多。
楚泱好奇他不跟着族人准备下一场祭祀,反而有时间来救他。
朗达傻愣愣摸了摸头,嘴里的馒头刚咽下去,急忙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寨子里住着的赶尸匠,最近要离开,问起赵秀才,族长随便搪塞过去了。他也不好嚷嚷,索性把赵秀才送到外头的棺材铺,说是不小心失足被他们捡到的。”
楚泱有气无力地讥笑道:“这倒是个好借口。朗达,你就没想过,族长他们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吗?”
虽然他心底对人类多有成见,但至少在印象里,朗达的举动算得上善良,他没忍住想劝一劝。
“我知道。”
朗达叹口气,吃完了手里的食物,目光中带着不认同又无奈的情绪:“可他们都是我的族人,我从小就长在寨子里,那些苗民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明知道他们做的是错事,但……”
他的考虑也能理解,楚泱并不强求,侧过头看了看被捆住的手脚,一时间心情难辨。
“赶尸一般都在晚上,那你们的仪式恐怕不能进行,族长他们可有说什么?”
赵秀才原本是和赶尸匠住在同个客栈,现在对方出了事,赶尸的又要离开,寨子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人家发现点线索,楚泱也趁机想搞清楚他们的动向。
“你别提这个了。”
朗达说这话时,语气很发愁,祭祀仪式落在他们头上,办成如今的样子,指不定风风雨雨。
“族长忙着诺玛的事,其他人被阿福忽悠得不行,全堵在我家门口,要不是里阿挡着,我也跑不过来看你。”
“诺玛怎么了?”
朗达伸着头小心翼翼看他两眼,嘴唇动了好几回,仿佛是心虚,楚泱沉着脸再问了一次,“诺玛出事了?还是族长对她做了什么?”
纵使他不是正儿巴经的人,好歹也知道世间对女子名声的枷锁。
“你别急。”
朗摆摆手,“就是,我们回来后,怎么也找不到诺玛,族长急得不行,已经吩咐好多人去找,还是没有诺玛的消息。她被撞破那样的事,族长怕她想不开,所以就管不上祭祀了。”
楚泱倒不是善心泛滥,只是赵秀才的死刚在眼前,诺玛就失踪,总是有些担心。不过看朗达的样子,除了关心几句,其他也做不了。
朗达又让他不要灰心,等过两天事情缓和,再找个机会溜进来。到时候带着斧头,把树藤砍光,趁苗民不注意,把他送出去。
朗达的话做不做数,他也不在意。
湘西这破地界,到出个莫名其妙的神灵,一步步引导他进寨子,想给他展示的,又令他摸不着头脑,都快怀疑此地方的神灵就是故意的,为了更多的灵力,想杀了他。
可惜楚泱当初为了金蝉脱壳,剩下半数灵力在封印之地。
要是真折在美人树下,左不过灵力四散回归封印,反正是要不了他的命。只是转念想到明罗,心里的酸楚就止不住冒出来。
他们相处的画面在脑海里,不停闪过。楚泱带着苦笑,明明答应过她的话,现在都食言了。
明罗肯定讨厌我了。
楚泱悲观地想。
正午刚过,美人镇的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看装束都是镇子里的苗民。偶尔一两个拿着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磕着瓜子,零零落落聊着天。
明罗顶着叶子,故意像是采买东西的客人,到处问价,生怕别人看不见那特殊的树叶。
一开始并没引起注意,等她路过原先的成衣铺子。大红花穗下,老板娘无意的一瞥,眼神中的震惊与掩饰,全落在明罗余光里。
她刻意问声好,果然被对方叫住。
老板娘在门外支了张桌子,上面摆着点橘子水果,旁边配一壶清茶,挺会享受。
“我看姑娘有点面熟,您朝街上都看了一圈,是要置办什么呀,要不要坐下来歇一歇,吃点水果。”
她带着善意递过去个橘子。
明罗笑眯眯地接过,像是没戒心得往旁边一坐,扫过对门看戏的几个人。
“老板娘你忘了,我今儿刚逛过您家的铺子,问了问衣服的布料针线。”
茶水是她看着对方喝下去的,明罗缓了缓也拿起茶杯,老板娘打哈哈道:“是呢,哎呀看我这记性。”
她眼睛上下一转,胳膊肘磕在桌面上,凑过来打听。
“我看姑娘你年纪正好,长得如花似玉的,能看嫁衣动心,是有心上人了吧?”
明罗拿杯子的手一抖,用点劲才拿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怕对方看出什么,忙低下头,装出羞涩的样子,脸上不知名爬上红晕。
话还没出口,老板娘仿佛十拿九稳,看出了情况,带着八卦的语气再问道:“听东边的铁公鸡说,你们一行人是晚上到的,敲了半天门,他大晚上不想做生意,把你们赶走了?”
老板娘口中的铁公鸡,应该就是那天和安阳发生冲突的客栈老板。
她知道镇上排外,所以故意按下口吻,换了种说法。
“是呀。想来您应该清楚的,我们家的那位脾气大,出去总是惹事,这不,回家后又觉得没玩尽心,又回来了嘛。”
“那姑娘你和那位是?”老板娘的尾音拖很长,明罗心知肚明地接过话题。
“是亲戚,我没怎么出过门,所以就跟着来看看。”
好在她今天穿的不是道袍,不然谎话都圆不回去。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她,见她头饰衣服都是上好的东西,心底已经信了三分。
乘胜追击又问道:“那可巧了,我们镇子上好玩得多了,姑娘可得玩个尽兴。”
她说着,又给明罗倒了茶,还特地去里面取出点糖果。明罗到底有戒心,把糖果攒在手里没动。
顺口又提到刚才的遭遇,特地隐去了向道长。
“我正好有事奇怪,想着镇上的人,一定是知道的。”
老板娘剥开橘子,示意她不必担心。
明罗笑了笑,掐头去尾地问道:“方才不小心迷路,看到一些苗民,以为是镇子里的人,就跟着想问问,没想到撞见仪式,我想着,这都是各地的风俗,不好打扰,就折返回来,自己瞎走,反倒找到路了。”
“咳,都是镇子里的老风俗了,黑衣黑帽的,也就唬唬外乡人,我们就是求个心安,姑娘你可别放在心上。”
老板娘的眼神不敢直视她,手上剥橘子的动作却不停。
明罗猜到她会这么说,反正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起身就要告辞。对方也不强留,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愣着好一会儿,才转身往族长的吊脚楼走去。
若是一切按袁肃所说,那美人镇的苗民必定想办法,把她弄进山洞。
但眼下,明罗是跟着安阳郡主一行人来的,他们心里有戒心,恐怕还得等上一等。可是发簪的热度,让她十分担心楚泱,实在不能再等,唯有放手一搏。
只要大队人马还在,苗民接近她的可能性就很小。
明罗想着这件事,走到义庄时,袁肃像个门神般守在门口,似乎有话要和她说。
明罗浅浅看了他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停在他身边,等他说话。
洞口的光源暗下去,从中心点移到别处,估计外面将近夜晚。
楚泱抿了抿嘴唇,灵力消失后,身体的反应最为真实,碰不到水,他的喉咙沙哑,干燥得难受。
意识还算清晰,他无力地踢了踢树藤,“既然你把我扯进来,怎么也得现身见一面吧。”
山洞里空荡荡,神灵没有回应。身边就是美人树,那张死人脸对楚泱一点恐吓意味都没有。
他甚至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寨子里并没有神灵,可若是如此,又怎么解释他被困的原因。半信半疑间,黑巍巍的洞口,隐约有人进来。
交错的树藤和杂草,被踉跄的步伐踩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从楚泱的视角看不太清,这个时间点,会来山洞的人,他不确定的喊道:“朗达?”
对方没有理,身量娇小,浅薄的身影步履蹒跚。
她手里好像拿着个东西,借着一点点光,楚泱确定是个女子。
他一瞬间想到朗达说的事,带着怀疑再次问道:“诺玛?”
这回有点反应,她停了一停,似乎往楚泱的地方转了转头,很快又不在意地朝美人树走去。
“诺玛,是你吗?”
楚泱不死心,对方快要到眼前,头顶缺口的光彻底把她的脸照亮。
一张惨白的脸上,磕磕绊绊多了些伤口,应该是路上摔倒的。诺玛的眼睛里没有光,对于楚泱的问题,她只是点头,手臂用力,把东西抛在岔出的树干上,落下来是条麻绳。
“我知道你。”
诺玛毫无感情地开口,低着头在底下寻找借力的场所。
“你和他都是外乡人,看吧,寨子已经没救了,他们都是迂腐不化的老顽固,坐井观天,以为守着个白玉虫,一辈子都能不出去。”
尽管用词不善,可语调平稳,仿佛在诉说一个简单的故事。
她找到块高出的石头,把脚踩上去,站稳了身体。
“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喜欢一个人而已,可现在都没有了。”
诺玛隐晦地瞄了眼楚泱,发现他早就被树藤缠得看不出原样,忍不住勾着嘴角,带着点自嘲。
“你看,我们的下场都一样。”
“不一样!”楚泱猛地喊道。
“你不是外乡人,没必要选择死亡,诺玛,你想想赵秀才,他肯定不希望你像现在这样。”
“他希望的。”
诺玛无视他的劝道,一味笑,在单束的月光下,脸上的表情很是悲伤,“你以为是不是外人,有区别吗?”
她拍了拍美人树的树干,用一种直白又厌恶的语气说着:“拥有这棵树就是最大的原罪,他们早就过惯靠虫换钱的日子,让他们出去卖力气,呵。”
麻绳被打结,她轻笑。
“他们过不了,以后也过不了,这辈子都过不了的!到最后,为了钱,他们迟早要自相残杀。什么外乡不外乡,不过就是挡了他们的道,要你死罢了。”
诺玛遥遥朝着洞口的光盯着,似乎找到一点安慰。
“出了那样的事,活着也没意思,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怎么死,对不对。”
楚泱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临死关头劝人,他没有过经验。
对于诺玛,心里难得升起股惋惜。
“你这样做,不是解脱,死亡不会让任何人解脱的。诺玛,族长他们还没找到你,现在就算离开寨子,也没人会怀疑。”
“然后呢?东躲西藏地活着?”
诺玛握住了麻绳,踮着脚尖,试着把头套进去,她朝楚泱笑了笑:“其实你说得不对,死亡就是解脱。”
她释然的笑,略微抱歉地垂着眼眸,“就是要让你看到我死后的样子,真是对不住。”
她拉紧了麻绳,粗壮结实的套紧脖子,她的脚尖崩得很直,堪堪站不稳。
楚泱只能喊着名字,想让她有一丝丝机会放弃。可诺玛简单地把石头踢开,人被吊起时,和空气发出道刺耳的摩擦。
楚泱紧张得闭上了眼睛,石头滚到水池里,“噗通——”溅开偌大的水花,接下沉寂下去。
袁肃把佩刀挡在明罗身前,“你的计划,是冒险。”
他带着警惕,不自然道:“我不会答应的。”
义庄里面的镇妖司手下,全部面面相觑,对于他们老大的态度,心有不解。
明罗伸出手指,推开佩刀,白虎的图案冰凉,她摩挲着手指,带点嫌弃。
“是我要去以身犯险,又不是你。”明罗觉得好笑,学着他的模样,也抱着肩膀。
“你就当是配合我一次,带着安阳郡主暂时离开,反正出不出事,你都没风险。”
她把树叶取下来,放在掌心里。袁肃四周的气压很低,没几个人敢靠近,连安阳郡主都趴在二楼的窗户上,默默观看。
“有件事我想不通。”
片刻后,袁肃终于开口问她。
明罗皱着眉,“镇妖司的袁司尉,也有想不通的事啊。”
又是学了袁肃的语气,本以为他会生气。
没想到袁肃只是收回了佩刀,目光里带着质疑与坚定,并不是原先居高临下的气场。
“我想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我在帮安阳郡主办事。”她随口说着冠冕堂皇的借口。
袁肃压低声音,“这不是理由。”
他早就发现安阳在楼上偷看,抬头扫过一眼,郡主就失去兴趣得把头缩回去。
“安阳还不值得你冒险。”
面对他探究到底的情绪,明罗知道,不说个切实的理由,他是不会妥协的。
于是她只能耸耸肩,带着点少女情怀:“你听过士为知己者死吗?”
袁肃疑惑得攒眉。
“我是为了心上人。”明罗说得理所当然,朝着袁肃挑了挑眉。
“只有他值得我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