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城东原先是捕快衙门所在地,按照县太爷的规划,应该是高门大院,青瓦白墙,周边自然乡绅富户聚集,可惜上任没几年乌纱帽就掉了。
换了个从京都来的新官,直接把衙门迁到城西。
叫人推平了城东的地界,让百姓各自盖了平房,苏府孤零零的大户人家,站在街头显得十分突兀。
苏式园林讲究自然野趣,要有山有水,微小处见写意之势,最忌讳浓墨重彩,死气沉沉。
奈何面前的苏府,几经易手,匾额覆盖灰尘,早已无人在意上头的苏字。
屋檐上连只鸟都不落,真上去拍了拍门,都能弄得一手灰,可见过去的事情也掩埋在时间的尘埃里。
铜圈上落着锈,明罗重新敲了敲门。隔着里头都是一片死寂,如果不是确定住了人,她都快要觉得,这是个荒宅。
“你们找谁啊。”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他们三人齐齐回头看。
见一个二十多的男子,手里拎着只空鸟笼,脸上生着些小疮疤,被他拢在两边的发梢遮住,配上双不似少年人的浑浊眸子,显得十分孱弱。
明罗礼貌地问道:“请问是住在苏府的主家吗?”
对方挠着手背,眼神在明罗身上四下梭巡,带着点审视打量的意味。让明罗很不舒服,微微半侧了身子,躲在楚泱后头。
果然对方的目光移到楚泱处,被刻意地瞪了眼,有些无趣地晃着步子走近,吊儿郎当地说道:“人不在,没事别吵吵,没看到门关着,摆明不想见别人。”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明罗知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扯过扶黎道:“镇妖司办案,别那么多废话。”
扶黎适时拿出镇妖司的腰牌,没成想对方靠近细看了会儿,颇为惊奇地调笑道:“我家一没死人,二没怪事,三也没报案,镇妖司查案,也得讲究点规章礼法吧。”
这会儿换扶黎面色不善了,他冷声道:“我们怀疑你府中有妖邪,需要即刻查看。”
“嘿,我头一回见这么办案的。”
对方倒是不怕,手里的笼子咯噔咯噔地摇着,里面只有些黄色羽毛。
他反身将大门锁上,“啪嗒——”钥匙入孔。
他掂着大串的金银钥匙,嘴上唱起小曲,明目张胆地走过台阶,手臂用力向后抛,带着钥匙重重越过白墙,闷声掉进院子里。
他幸灾乐祸道:“对不住,钥匙掉了,开不了门,各位官差回去歇着吧,今儿个我打算去溪云楼快活,您要是等的了,就在这外头帮我看一晚上。”
扶黎那真是没见过如此赖皮的,忍不住就要去打他。明罗让楚泱把他绊住,自己将手贴在门上,试图用灵识感应。
可惜灵气一入门里,就仿佛泥牛入海,毫无探查地回应。
“他以为我这就没招了,一扇破大门能困住我。看我”
“扶黎,我们先回去。”明罗打断他的话,指了指大门,“里面有古怪。”
“我当然知道有古怪,这不是想直接进去吗?”
明罗无可奈何地向他解释,“你没看这户人家不欢迎咱们吗?”
虽然主家反应让人起疑,不过愿意买下凶宅的人,通常也是些脾气秉性奇特的人,他们要是硬闯,还真不一定能查出什么。
扶黎抚平刚刚被楚泱扯乱的衣角,满脸不快:“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等主人家在溪云楼快活的时候来啊。”明罗说得一脸揶揄,扶黎摸着下巴笑了笑。
唯有楚泱不太明白意思,只是听话地跟着明罗。
月挂枝头,街道上极其安静。不过比起阴兵借道那日,多了蝉虫鸣叫,嗡嗡嗡地在耳朵奏乐。
他们三人围在墙根,探讨怎么翻进去能落地无痕。明罗琢磨着扶黎是凤族后裔,提议用幻术让苏府的其他人都睡着。
扶黎却反驳着直摇头,带着点无奈道:“我是凤凰,不是狐狸,不会幻术。”
明罗已经带着楚泱趴在了屋檐上,扶黎气鼓鼓地离他们老远。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扶黎撩撩头发,胸有成竹,“放心吧,我有办法。”
明罗和楚泱看向他,扶黎掏出细竹筒似的东西,“人族的老办法,迷香。”
呃早说嘛。
要不是为了隐藏气息,她真想给扶黎夸奖称赞。
苏府内部是典型的三落五进式,门厅前的影壁和石子花草带有些距离。明罗纵身跃进草丛,脚尖轻轻点地,用灵力带了带,没发出任何声响。
她刚走上白石砖,楚泱和扶黎也先后进来。影壁用的石头在夜色中看不太清,却自有粼粼波光流动。
可门厅并未建造任何水池,唯有左侧一条走廊能绕到远处的观鱼池。院落里静得可怕,明罗放轻脚步,仍能听到鞋底摩擦的细微声响。
人才走了几步,仿觉身上出汗,整个宅子好像是浮在水底的鱼缸,水汽都在地表上团着,阻遏着步伐。
明罗将灵识分散,以门厅为中心,遍布苏府角落。
丝线般的灵力穿过九曲回廊,往轿厅方向顺势而去,没有任何阻碍和阴气,却唯独在绣楼处碰壁。
明罗瞬间睁开眼睛,被打回的灵力凝聚在她面前,像被浅透的薄膜包裹住,她手指划破,灵力回到她的识海。
看来他们想的没错,苏府有大古怪。
楚泱有些担心地问道:“师姐,你没事吧?”
明罗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担心楚泱,便提醒道:“记得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好。”
刚刚的灵识探查能让明罗确认,偌大的府中,没有生人的气息。但浓重的阴气所引发的地势潮热,倒是让她想起当初师父硬塞给她的风水读物。
凌霄宗是以灵力为立身之法,辅助剑术符咒修炼,对于风水一说,只会学些皮毛。
因此苏府的格局,她不能妄下论断。
不过阴宅和阳宅选取相差甚远,此处确实甚少门窗,气息全都蕴在脚底下,纳气不通。
以苏家的富贵,又是为了纪念亡妻建造。自然是请了风水师堪舆布置,怎么会是这般草率的格局。
想来是钱文白出手庭院后,有人无意中,或是刻意修改,导致格局变化。所以后来搬进来的人,总有些小打小闹的病痛。
再往前走,是一座荒废的绣楼。
古时大户人家,必定多子多孙,男女七岁不同席。家中女儿聚在一块,因着教条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空闲时多是互相探讨绣活花样。
也有请师傅来家中教的,长此以往,闺房也就被叫成了绣楼。
明罗避开几块杂乱的石头,地面上的砖石有些都已经翘起。踏跺爬满苔藓,连上面的如意平安都被磨得七零八落。
唯有正中的门窗,似乎经常被人推动,灰尘全吹到旁边的窗棂上,留下正中的崭新簇亮。
她的灵力就是碰到此处,才被反推回来的。有股刺鼻腥气,是门上的朱漆,月色里并不明显。
明罗刚踏上台阶,伸手想要推开门,却突然被楚泱握住了手。
“等等。”
楚泱反应极快地带着明罗往侧边草丛过去,手紧紧扣在她的脑后,将自己垫在底下生怕她磕磕碰碰。
明罗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子阴凉顺着她的小腿肚子往上爬,令她鸡皮疙瘩四起。抬头就对上楚泱的眼神,但耳边突然出现嘈杂的脚步声。
她偏过头看去,两扇朱漆大门旁,赫然站着两个大汉,头生两角,黑髯虬须,手持桃木剑与绳索。
是神荼与郁垒,传说中辟邪驱鬼的门神。
整个小院霎时人来人往,仔细看,却能瞧见这些人都没有脚。在路上飘来飘去,仅仅是魂魄残存的记忆,使得他们不断重复生前的事情。
明罗一道符咒过去,景象为之崩塌,门神也瞬间滑落,原来只是两张贴在角落的画纸。
“你刚刚是怎么发现的?”
画纸背后有着道家符文,但看着并不正统,似乎是自行修改过。
“直觉。”
楚泱用脚碰了碰门框,刺耳的摩擦声,令明罗缩了缩肩膀。这声音,比起那些个阴气还要人命。
屋里漆黑一片,刺骨的冷。地上的砖湿滑无比,仿佛如履薄冰。一进去,能闻到幽香,味道时沉时浮,始终萦绕在鼻尖。
借着微光,看到正中间摆着一张供桌,糕点被啃食得乌七八糟。水果泛着馊味,瓷盘却很是干净,中间的饭碗插着三支香,两长一短,仍未燃尽。
民间有言,“人最忌讳三长两短,鬼最忌讳两短一长”,指的就是烧香。
里头的门道往前追溯要有上百年,道教上香是敬三清,只要求三香插平插直,并没有过多的讲法,再往后佛教传入中原,三香敬佛、敬法、敬僧。
因此长短很有讲究,寺庙广开香客,注意得多了,说法就不断传开。
等到了后世,这些逐渐成为民间闲谈。
若有孩童不小心弄着玩,搞出个两短一长,准会被爹娘打手教育。有的怕孩子记不住,更会说些吓人的故事,慢慢地,这等避讳就逐渐刻进百姓的心里。
对面的墙壁上空无一物,既没有祭拜的画像,也没有任何指名道姓的牌位,只是空落落的白。
“这香,是给什么烧的。”
明罗喃喃道,楚泱却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发觉这门窗的后头,似有玄机。
正移开碍事的空花盆,摸着墙根看。花瓶里的土壤估计年岁太久,零星只有些焦黑的叶子铺洒。
明罗正对着楚泱,墙根上淡淡的黑色痕迹,顺着花窗后头一路蔓延。
楚泱的手指跟着痕迹移动,他人也慢慢和墙壁贴得很紧。月影星移,从藏着的乌云后头,一尾煜煜光亮透过窗格照了进来。
在明罗的眼前,点醒了那整面墙壁,是罗刹恶鬼,众生皆苦,饿殍满道,面目狰狞地在挣扎。
楚泱的肩膀正划过一张面若枯槁没了眼睛的脸。
它大张着嘴唇,从瘦弱的身体里长出骨头般干瘦的手来,试图触碰楚泱的肩膀。
“楚泱!”
明罗诧异地将他往后一拉,惊雷划过,彻底照亮了屋子里的景象。
两面墙壁,用黑漆生生勾勒出人间炼狱的壁画——数百张人脸贴在一起,已分不清谁的眼睛谁的嘴巴。
那些黑色的线条就像他们身上的经脉骨血,将他们永远联系着,一起承受磨难。
明罗似乎能听到成千上万的哀嚎,震得她的灵识激荡,胸口返上来血腥味,她忍住耳鸣,夺门而出。
她还是吐了口鲜血,楚泱担心地扶着她。
因为低着头,她才看到残缺的石砖上,刻着些不全的咒文。那是不同于任何传统道门的咒语,硬生生用桃木剑刻出来的镇魂咒。
在淡淡的月光中,明罗抬起来头,屋檐四方,照在她最前面的草地上,她突然想起早上的苏府,青瓦超出了一截,遮住了阳光。
而他们刚刚经过的格局,符合阴宅上的藏风聚水一说。
三阳不照,独留月影。
是为养尸地。
前有镇魂,门有神守。魂魄不得出,入不得地府,又成不了孤魂野鬼。
只能在此处平白受万世煎熬,怨气自然冲天。怪不得阴兵借道,却始终带不走魂魄。
她断定苏府中定有结界,能迷惑五感,使得阴兵借道却不得其法。
明罗心头一跳,转身望向楚泱,寂然无声中,她突然问道:“扶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