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若说这绣楼里用风水法阵困的是恶鬼,用的是道家符咒,里头的香案却敬着佛门的香。
可见这下阵的人杂乱无章,并不是循着正统的道行。
扶黎原本还跟在楚泱旁边,行差踏错一步,就立刻坠入冰窟,手指冻得僵硬。刺骨寒意顺着手臂爬到脸颊,硬生生将他的凤羽印记冻住了。
那一刻他就明白苏府必定被人布下法阵。
凤凰天性喜热,周身有赤火围绕。凤族继承其中血脉,对于阴寒潮湿之地本就敏感,何况是此等特意布置的养魂之法。
寒意在蔓延,仿佛听到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经脉内部都被强烈的阴气堵塞,扶黎觉得自己在止不住地发抖,脚根本动不了。
眼睫上凝成白霜,体内的灵力无法催动,他想该不是这么巧,自己直接踩中阵眼了吧。
他的眼皮打颤,意识都快冻僵。终于在残存的目光中看到明罗朝他跑来,扶黎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得救了。
明罗的手刚碰到扶黎,就被冷得一个机灵。
此时的扶黎面颊泛着凤羽印记,没有流动的光,而是整个僵在脸上,细纹布满他的皮肤,嘴唇还在发抖。
她赶忙给扶黎生了个驱寒咒,但那火苗带来的温度根本解决不了他的冷意,明罗这才注意到扶黎正踩在八卦砖上。
八卦图传说起源于伏羲的河图洛书,在道门里常用的有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
以乾、坤、兑、离、震、巽、坎、艮为方位,阳自左转,阴自右转的法则形成八卦图。
但在道术传承多年后,各自发展,有一种八卦颠倒了方位,以帝星与艮为北方,是为返天八卦。
这在道术里也是不传之秘,因着对事物的算法过于精确,十分考验使用者的本性,大部分正统道教传承,很少会提及涉猎。
明罗也是少时翻找师父的笔记发现的,没想到在苏府再次见到。
扶黎已经被他带离,正躲在池子边的石头上恢复,面色慢慢正常,只是仍有些霜化的水珠,从他的发梢掉落。
此时月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稳稳当当地照在八卦砖上。他们刚刚顾着往里走,竟都下意识地忽略了离门厅最近的小池子。
穿过葫芦状的门空,能看到宽阔的白石子铺地。正对着青石镶砌的小水池,池子一侧摆放着太湖石,上头雕了什么字,已经看不清。
池子里只剩一潭死水,浮着大片的水生植物,长得乱七八糟,混杂着隐隐的臭味。
白石铺就的地砖不是规则的排布,最中间的那块极其宽大。
从侧面微微看过去,能觉得有些倾斜,并不平整,像是后来重新覆盖上去的。
上面的八卦线条一刀一刀非常用力,字迹的缝隙里嵌着灰尘,偏偏走到中心点,灰尘被人撇开到对过,看来是有人移动过这块砖。
但明罗却没什么耐心,她转头看向扶黎,对方生龙活虎。
一点都看不出刚刚浑身哆嗦的样子,和楚泱正在斗嘴,两个人互相赌气似的别过头。
“这里有问题。”
明罗朝他们说,仿佛是要比谁先到,两个人快步都走了过来。
她心里轻轻说了声幼稚。
扶黎这回是不敢凑得太近,刚好站在八卦的外头,留出一点距离。
楚泱大咧咧站在明罗身旁,皱着眉道:“气息和破厄房间里的很相似。”
“这应该就是阵眼。”
扶黎有些奇怪道:“什么情况?”
“苏府的绣楼困了许多凶魂,我们推测整个苏府应该都被人布置成了养尸地的格局。”
明罗有些开玩笑地看了扶黎一眼:“哎,其实你这人还挺有些运道,多亏了你,省得我们四处找阵眼了。”
“这运道给你要不要啊。”
扶黎毫无气势地反驳,“你们要找的害死破厄的东西,应该就在底下吧?”
明罗拧着眉头,不太确定道:“返天八卦的用途众多,主要看刻画的人是为了测算什么,我也没学过这方面的道法,无法得知底下有什么凶险。”
“没危险。”
楚泱慢悠悠地说,明罗亮晶晶地看他,“真的吗?”
楚泱点点头,“我没有感觉到对我们的恶意。”
现在的楚泱在明罗眼里仿佛一个吉祥物。
这几次她基本确定楚泱天生对于这些灵力敏感,且她自己也没感受到明显的怨气,此处应该危险不大。
扶黎撇嘴,反问明罗,“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明罗抬头看了看月亮,已经有点下移进云层,苍穹边角处有着零星的白。可见已过了午夜,养尸地的阵法自带阴气,容易将他们的灵力限制。
若是还在午夜,她也不敢妄动,还好天公作美,东方启明星即将登场,抵消了极大的煞气。
扶黎看她虚空凝剑,调动灵力全神贯注地提起剑,不可置信地喊道:“哎哎哎,我可提醒你,八卦阵自有特殊解法,若是搞错很容易引起法力反噬,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啊。”
明罗扯着嘴角,挑眉攒笑地看着扶黎,仿佛嘲讽道:“你要是怕的话,可以离远一点。”
扶黎抬头挺胸,“哈,我堂堂凤族后裔,我会怕,笑话。”对上楚泱看热闹的脸,他更没底气了,只好凑过去碎碎念。
“要不我们换个办法,先用灵力探查试试?”
“不行,不行,万一灵力回不来就糟糕了。不过你这过于莽撞了吧,你看你那剑,太狠厉,咱们这样直接毁坏不太好吧,这要是下面封印的是什么妖怪呢”
明罗挠挠耳朵,恶狠狠道:“小凤凰别叨叨了,闭嘴吧你。”
她将灵剑用力一指,自剑尖泛起强大涟漪,八卦上的图案瞬间被灵力填满。
在夜里发出浅浅的光,从地砖上凭空形成阻隔。
法力往地底渗透,连带着水池子都震动起来,水面像是炉子烧开了一样,咕咕咕地冒泡。
臭气熏天,楚泱和扶黎捏着鼻子都挡不住,就像尸体在河底堆积从而爆发地臭,明罗差点要吐出来。
她的灵剑试图冲破屏障,“咔嚓——”东北方的震卦率先裂角。从中间一分为二,接着是离卦、兑卦,逐渐延伸到帝星处,裂满整块八卦砖。
随着碎石的掉落,明罗的灵力也瞬间被吸进地底。
不等她把灵力收回,整个人石板连环效应的断开,摧枯拉朽般陷落,而明罗的身体直往下坠。
楚泱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巨大的惯性把他也拉了下来。扶黎满脸后悔,毫无意外地被牵连,也跟着掉下去。
雾气自下往上冲到他们的面前。
只觉得眼前一白,肩膀率先撞在石板上,手掌蹭到了许多石子,有些发疼。鼻腔里潮湿得难受,明罗睁开眼,阳光刺眼,她遮了遮。
随后听到楚泱的声音,询问她有没有事。
“我没事的。”
明罗轻声回应,楚泱抱着她的手上被划了道口子,显然是刚刚拉着她撞到了什么,一路滑下来的。
然而面前的景象似乎仍是苏府,但又不一样。石板砖清晰,工整排列,没有八卦图。
池子里养着几尾锦鲤,优哉游哉,偶尔探出水面吃着鱼食。
石桥上站着个小女孩,伸出手侧着身子玩水花,身后几个丫鬟奴仆都仔细防着她掉下去,脚下发力,全神贯注。
明罗听到他们对着小女孩念叨。
“小姐,咱们不玩了好不好,老爷说要出去看布,咱们跟着一块去,有好吃的糕糕呢。”是她身后年纪偏大的女子说的。
小女孩置若罔闻,捞着水欢快地玩着。
“我不去,我要在家陪小鱼儿。”
其他的人也跟着哄,但小姑娘始终不肯离开。
鱼儿吃饱肚子,摇摇尾巴自由散开,红白的光逐渐消失,面前的画面也跟云烟般被吹走,露出另一番景象。
是美人凭栏,约莫十六岁,眉宇间和刚刚的小女孩有七分相似。手握诗卷,身后的先生踱步讲解。
她却神游太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先生的提问,却能准确个七八分,可见聪慧。
明罗他们在这样的场景里,如入无人之境。主人公瞧不见他们,而他们却能看到任何的细节。
比如这女子纸张上写的诗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看似美好,仍沾染几分忧愁。
扶黎悄悄对明罗道:“我们这是打破了结界?”
明罗摇了摇头,只一伸手,仿佛抓住流沙,顷刻间换了天地。是黑沉沉的夜,耳边蝉鸣吵闹,敲锣打鼓。
有婢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苏府张灯结彩,花窗上到处贴着囍字,空气中还有些烟火燃烧后的燥热。
他们越往前走,越觉得人声鼎沸,摆了好几桌,看穿着都是与苏家交好的官员乡绅。
全都轮流敬着一个人,他面容年轻,带着新郎官的帽子。身上的红和脸上的红交相辉映,喜气洋洋地回着长辈。
这张脸比起破厄死时的样子,不可谓不好看,甚而称得上一句仪表堂堂,温润如玉。
然而这张脸,下一秒却能对着妻子破口大骂。
此时褪了喜气,门庭冷清。
苏府的白灯笼挂着许久,泛着黄,苏家小姐哭哭啼啼,后头的嬷嬷看不下去,对着男子回了几句嘴,却换来他更大的怒骂。
明罗猜测这便是破厄俗家时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叫钱文白,女子应该就是苏家娘子,也就是他曾经的妻子。
而他此时长了些胡茬,眼底发青,浑身酒气,厚着脸皮让账房去支钱,却被苏家娘子拦了下来。
两人说不到一块去,一言不合就是吵架。
“你休想从我们这儿拿钱!”
钱文白酒气上头,嗓门极大,随手推搡了苏家娘子一把,口中嚷嚷道:“少废话,你们家不就是用银子买的我嘛,给我花钱,天经地义。账房呢?账房呢!”
他冲着明堂继续喊着,苏家娘子被他的糟污话气得胸闷,指着他道:“当初我爹早就同你言明,你也是签字认了的,如今自己考不上功名,反倒赖起我家来。”
“什么功名,谁说我考不上功名!”
他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涨红了脸,跳脚般的反驳道:“我那是看不上!我要是想考,什么考不上。少说废话,快把钱拿来。”
苏家娘子不拿正眼瞧他,一味道:“你别想从我这拿钱,去养你的外室,除非我死了!”
这话刚落,场景再次跌落到黑夜,灯零星点了两三盏。
钱文白喝得醉醺醺,踉跄着发着酒疯,而院落里传来隐约的抽泣,低低的,仿佛持续了很久。
钱文白推开门,明罗他们也瞧见了坐在床边,逐渐消瘦的苏家娘子。她脸色惨白,嘴唇干涸皲裂,眼神涣散,对着面前的襁褓哭泣。
里面包裹着个孩子,乌青的嘴,显然没气了,且看那灰青皮肤,恐怕死去多时。
钱文白被那孩子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对着外头喊道:“来人,快来人。”
几个小厮被叫进来,要把孩子从苏家娘子手中抢走,钱文白止不住害怕。他越害怕嗓门就越大,“快把这孩子送走,找个地方埋了,快点啊。”
苏家娘子紧紧抱着,不肯松手,死死瞪着眼睛。
孩子终究是被带出了府,明罗刚回头,对上的就是愤恨地苏家娘子。脸对脸,一张虚弱却带着恨意的脸,贴在她的鼻尖,直冲冲地往前向钱文白奔去。
灵魂撞过明罗的身体,立刻变成烟雾,片刻后又凝聚成苏家娘子的模样。
她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想去撕咬钱文白,却被他偏着躲过。
在他的身后有个白色人影慢慢走过,没有任何阴气,苏家娘子被这么一吓,绊倒在井旁的石子上,整个人倾倒在井边,借着股蛮劲,一头栽进井里。
头朝下,“噗通——”,还有轻微碰撞声,是硬物撞击石砖,最后落进水中。
白色人影快步走到钱文白身边,她撩开拢在前面的头发,惊慌失措。
钱文白一屁股跌坐在青石上,六神无主,哆嗦着双手,不敢望向井口。
枫叶掉在明罗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是雪,井口被封上了,接着厚厚的冰棱。
“我是看到杀人了吗?”
扶黎有些不可置信,明罗拈着枫叶,有些粗糙,是很真实的触觉。
“严格来说,是意外。”
她松开手,枫叶立刻枯萎,变成泥沙流走,“看来破厄的死,是苏家娘子的复仇。”
在万善寺里,破厄是个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而在这样景象里,他不过是个吃人软饭又胸无本事的杀人犯。
楚泱颇有些嫌弃地嘟囔,“真晦气。”
一想到他们为了这种人追查真相,就觉得止不住的恶心,扶黎同意的点点头。
“刚才,都是苏家娘子的记忆,这井底难道封着苏家娘子的尸身?”他起了片鸡皮疙瘩,自己先把自己给吓着了。
还没等明罗说,面前的景象即刻换成朗朗晴空,下人们把家具抬进抬出。
有人指挥着摆放,为首的妇人穿着锦衣罗裙,手里摇着扇子,闲适地吃着水果。突然门檐上的木头就直直掉下来,砸中搬桌子的小厮。
妇人赶忙查看,那横梁木将新买的八仙桌给压得四分五裂,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搬动些距离。
妇人大惊失色的开始念起佛号,口中还喃喃着要搬家。
之后的几个画面都是这样的小打小闹,符合之前关于苏府的传说。
“这不是苏家娘子的记忆,是宅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