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下得那么认真 13 舞棍子林晨枫
29章 雪下得那么认真
4月20日。星期六
13
舞棍子林晨枫、少女时代的江雪
“那是我唯一一次‘以权谋私’。”天阔笑道,“其实林晨枫的意见非常正确,可我又舍不得放弃这篇好不容易写成的小说,只好让高放出马。偏偏林晨枫这么认真,让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更没想到高放是那样地高屋建瓴,放言有力,搞得你都‘临阵叛变’,我当时差点没跳出来助林晨枫一臂之力!”
话是这么说,同时天阔也为高放的改变而由衷喜悦——他曾经担心高放会不喜欢这种少男少女的小说,没想到他不仅读懂了,而且理解得很深刻。
江雪也深有同感:
“是啊,在我们系女生眼中,高放实在是个太高傲的男孩。她们都说撼山易,撼高放难。”
天阔笑道:
“那是因为高放一眼就把她们都看透了,看透了自然就没有吸引力了。不过,我真正担心的还不是上面那个问题——几乎是刚认识高放,我就感觉他非常理性,看问题特别深刻。但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
对年轻人来说,理性过于早熟的危险是感性发育不良,因为别人要靠感觉和经验才能体会到的东西,他只凭理性就轻而易举地洞察到了。这样下去,感性得不到锻炼很可能就萎缩了。”
“好在高放很快遇上了两个非常纯粹的女孩儿——你和林晨枫。是你俩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高放,给予了高放很大的感性补充——比我对他的影响要大得多——这样他的理性归理性,可不致于走向僵硬、刻板。”
天阔定睛看着江雪,目光中有些异样的神采:
“特别是你,在一起时间越长,就会越感到,你就像碧池中的一蔟青荷,绽放的时候,比芙蓉花还绚丽,收敛起来,又像青萍一样朴素。”
话未说完,江雪低下头去,脸一直红到颈部,嗔道:“才几天不见,你说话就这么肉麻了!”
天阔也是情不自禁,他知道小姑娘最是害羞不过,忙转移话题:
“其实,你早知道小说是我写的,只不过不知道写的就是云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靠的是直觉——有时候,我们女孩子的直觉真的很厉害的——所以你以后千万可别骗我。”
楚天阔愣了一下: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当时,尽管天阔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听林晨枫和江雪为了自己的稿子跟高放当面唇枪舌战,到底有些不安,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才走到楼梯口,江雪却追了出来:
“你明晚有空吗?”
明天是周末,江雪照例要回家,他们四个也就“照例”不聚在一起。天阔不解地问:
“怎么,你不回去啦?”
“我手上有篇稿子,想和你讨论一下——正好外联部到时有个‘女邀男’舞,是晨枫一手策划的,我当然要去捧场啦。这样吧,你到时也过来,我们边跳边谈。之后,再劳驾你送我回家。”
天阔一愣,未及回答,江雪已经扮了个鬼脸消失了。
尽管创办杂志,重任在身,精力旺盛的林晨枫依然没有视本部门的工作为鸡肋。譬如与女生部合办“女邀男”舞会。
校园舞会向来都是男生邀请女生,此次林晨枫一反常规,提出由女生主动邀请男生,令人耳目一新。在晨枫看来:现代社会,女孩也要学会主动争取人生的一切,诸如事业爱情幸福——那要在什么时候学会呢?就是在大学四年!
天阔也不含糊,为此精心设计了两款系列海报,为晨枫的创意大壮声势:
第一款主题:
ladys first!是一种力度!
画面是从右侧伸出一只纤纤玉手。
第二款主题:
just dance!是一种态度!
画面是从上方空中降入两只玉足!
当时林晨枫在宣传部看到海报打样稿,非常兴奋,第一时间就来了个旋转舞步,向天阔伸出修长右臂:
来,mr chu,我们俩先just dance!
宣传部当时不少干事在,眼瞅着舞林高手兼新闻系第一美女出手相约,大家都一脸艳慕,谁知楚天阔一脸紧张地倒退两步,抱拳道:
林大侠手下留情!我真不太会啊。
这个可难不倒林晨枫。接下来,对等切磋变成了一边倒的传道授业。只是这一来,“女邀男”成了“女要男”。
经过一番紧张筹备,舞会在12号楼四楼三个大教室同时举行。海报宣传攻势在意料之中,各系男生备感好奇,不到七点已经挤满在门口,这个早在意料之中;令人担心的是女生资源届时会不会紧张。林晨枫除了联系好东大各院系的女生部,还和其他兄弟院校女生部一一打好了招呼。但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高放和楚天阔自然义不容辞,分别拉来了自己所有的女老乡前来助阵分忧,江雪则落实到位,把本系女生几乎“一网打尽”。
七点整,音乐响起。“舞棍子”林晨枫飘然下池,和江雪跳起了自由步,拉开了舞会的序幕。
林晨枫一身火红,江雪则是一袭幽蓝,两人都是身材窈窕,舞姿飘逸,在灯光的映照下,有如一只紫蝴蝶和一只蓝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顿时引来阵阵掌声和喝彩。
跳到正酣,林晨枫右手手指轻扬,外联部同事会意,立刻将曲子迅速换成快三。林晨枫和江雪相视一笑,同时转身,分别走向座位上的小卢和高放,两人微笑起身相迎。天阔当即拿起麦克风大声宣布:女邀男舞会正式开始!
三个舞场顿时轻舞飞扬,男生潇洒、女生妩媚,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显是人气极旺。
人群中,江雪左一拐,右一转,突然晃到天阔面前,笑盈盈地伸出手来:“楚先生,请——”
天阔一笑,起身拉住了她的手。只听江雪低头耳语:“你不是不太会跳舞吗,今晚正好教教你。”
天阔微微一笑。他平日并不爱去舞厅,今晚也是来当看客的——本拟给林晨枫拉来“赞助”后就随时脚底抹油。但是这回江雪邀请,且有事相商,又另当别论。跳了两曲,他便对江雪说: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走吧!”
江雪依言披上外套,径直上了六楼,推开其中一个教室门:
“这是我们班上晚自习的地方,不过周末和周日很少有人来——我有时就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发呆,体会那种没人理睬的感觉。”
天阔看看江雪,忽然觉得她今晚有些怪怪的:
“稿子呢,什么文章会让你都拿不定主意。”
“嗯,给你。”
江雪拿出一张打印稿,声音竟有些异样。
楚天阔凝神看去:
原来你也孤独,我还以为在这个圈子里,只有我是不合群的一个呢,原来你也孤独,孤独得无处申诉灵魂深处的寂寞,原来你也孤独!!
一直以为你是个永远的胜利者,直到你说其实你只是个屡战屡败的失意者,于是当时就有种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感觉:原来这世上不只我一人在品尝失败呀!
当从一个热闹愉快幸福温暖的世界蓦地被抛入一个黑暗冰冷孤立无助的境地时,开始学会了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终于明白伤心的话只能说给自己听,这种感觉是你的孤独;
而从一开始就独行于无人的旷野之中,前无援后无助,企盼拥有一份相知的温暖却只能迎来一场小雨的戏措,这种心情是我的孤独。
你因曾经拥有而悲伤,我因不曾得到而痛苦,原来,我们同样孤独!
不同的遭遇,一样的心情,在上天的安排下走到一起,而且将继续走一段共同的路。无需太多的言语,孤独是我们的交集。在未知的旅途中定会有许多风雨,我们依然会有各自的经历。
终有一天,我们也许会成为相离的两个圆,但请记住这段心照不宣的往事:
由于你的孤独,我曾是你的读者;基于你的寂寞,我曾是你的作者。
“直抒胸臆,荡气回肠,非常棒!”楚天阔赞道,“这还用得着跟我商量,你平时的做派到哪去了?”说话间他的目光仍未离开那篇文章,《围墙》正需要这种发自内心的声音!
“不过,这种文章一看就知道是写给知己看的,一般人很难理解,只能欣赏。如果交代了具体情境或者能跟作者面谈就更好了——对了,作者是谁,怎么都没注明?”楚天阔又细看一遍,忽然发现问题,抬起头来看江雪,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
江雪身着湖蓝色的羊毛开衫,下衬一条深蓝色的圆筒长呢裙,临窗独立,一任满头的秀发飘散下来,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风姿绰约。此刻,她手中正下意识地绞着一条雪白的手帕,默然沉思,神态俊逸,有如百合临风。
楚天阔看得呆了。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个平日温婉沉静的女孩,竟也有这么楚楚可怜的时候!
天阔正为她一反常态惊讶,江雪却转过身来:
“你刚才也说了,这种文章只能给投缘的人看,根本不适合发表。”
不等天阔回答,她夺过稿子,信手撕成两半!
“你——”楚天阔大吃一惊,急忙抢了过来,“你疯啦,怎么能把人家的稿子给撕了!”
“人家的稿子?”江雪平静地看着他,“我没署名,你就看不出文章是我写的?”
天阔虽有预感,还是吃惊不小。
江雪轻轻拉开绛紫色的丝绒窗帘,只见一轮明月高高挂在苍茫的夜空,洁白的栀子花有如雪花在夜风中絮絮飘转。独立窗前,这朦胧的天光雪影悄然勾起她绵长的回忆。
“是的。多年前的经历,加上昨天读你那篇小说的感觉。”江雪把目光投向窗外:
“——大概因为是独生女,父母工作又忙,我从小就体会到比别人更多的孤独感。书和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上中学之前,我已经读过许多书,班上没有同学比得上我。没想到这更加重了我的寂寞感,同龄人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幼稚,而成长中又有太多的心事和感触需要交流。就这样,上高中时我就谈了两个男朋友,他们都是比我高年级的……第一个考上大学之后就和我疏远多了,我也不怪他,毕竟离得那么远——第二个我后来才发现他人品有问题,给我造成的伤害特别大,这个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在找到新的女朋友后居然到处胡说一气——就这样,现在我慢慢地学会了不再轻易地付出感情;而且——”江雪转身看着他,目光如水,“而且,现在也很难动真情了。”
天阔原以为,江雪是他们当中最快乐最没心事的一个。何曾想到,情网恢恢,疏而不漏,竟早将江雪困在其中。此刻,她一脸的凄然彷徨真是我见犹怜。
“后来,我们四个碰到一块成为朋友,我感到一种特别的幸福。有时我真觉得这是老天特意赐给我的,作为对我以前的补偿。”
“久旱逢甘雨。”天阔暗自叹口气,心道:虽然不是你最需要的那种雨。
灯突然熄了。两人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黑暗中,只听江雪轻声道:
“天阔,你在想什么呢?”
他怔怔地盯着黑漆漆的教室:
“我在想,《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三卷里最后一句话。”
天阔语速很慢,没等他说完,江雪接道:“我有一个朋友了——是这句吗?”
天阔浑身一颤,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孩跟他谈及这部巨著:“怎么,你也喜欢看这本书?”
“有段时间,我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沉溺在情网中不可自拔,摔烂过家里两把小提琴;还跟我小学同学,一个小阿飞在一起疯,看他们打架,甚至还喝酒……天哥,你想不到我的青春期也这么叛逆吧?”
天阔看着窗外无尽的夜色,心道:好书永远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慰藉着一颗颗寂寞迷惘的心灵。
江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天哥,还记得傅雷在译者献词里的的这段话吗?”
天阔嗯了一声:“当然记得。在我孤独困惑的时候,这段话曾经给过我许多勇气。”
此时江雪心情已经舒展开来:“可惜没带蜡烛,不然咱俩来个烛光晚谈,聊个通宵,你看怎么样?”
天阔蓦然惊醒:
“很晚了,你也该回家了。”
……
阳光照进客厅,江雪摆弄着手上鲜花,悠悠出神:
“其实我当初选择百合花,林晨枫所说的那种百合众心的成分少,也许倾诉的需要比较多——我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高大上。”
是的,所有的理解,都包含着误解。
这样也挺好。就像那个夜晚,听了江雪的倾诉,天阔感动之余,有种莫名轻松感涌上来:江雪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完美,这一来反而感觉亲近了很多。
天阔下意识望去,百合花形状恰如长号,果然给人一种充满了诉说欲望的感觉。
江雪幽幽地叹了口气:
“天阔,你还记得吗,当时在回家的路上我轻轻地哼起一首老歌——你问我是什么歌,是不是我最喜欢的《真心英雄》。我说不是,这首歌叫《恨为何今日才相遇》。”
天阔心中一颤:
“其实,这一幕我记得特别清楚,你接下来就唱起了那首《真心英雄》。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孩专门唱歌给我听……
只是,我当时非常矛盾——我在想:所谓无缘,不是相遇太早,就是相逢太晚。”
江雪深深地看着他:“你当时是这样想的?”天阔疑惑地嗯了一声。
只听江雪悠悠续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喜欢的是林晨枫。”
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这样误会了。谁让他们两个是校学生会的形像代言人、总是联袂出头呢?
“傻子,私下里,我们俩不是都认为林晨枫和高放是很好的一对吗?”
“可是,”江雪盯着楚天阔,“晨枫她多漂亮呀,很多人都在传说你们是一对。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是啊,晨枫她有容貌有身材有理解有才华——她是个接近完美的女朋友人选。可是,她一直以坚强的形像出现在大家面前。我见到她的第一感觉就是,高放可能最适合她。而我追求的女孩,应该是我生命中用男人的身心,去怜爱去娇宠去呵护的那个人,她不能老是硬撑着。”
天阔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咽下那句:而应该像你那样——
“那倒也是。”江雪嫣然一笑,低头往后看了一阵,目光又落在信封上,“可是,你为什么说我们相逢太晚?——从小说推断,你和她高考后不就分手了吗?”
“可后来,也就是大一暑假,我们又恢复了来往。尽管只是恢复来往,她还不能称作我真正的女朋友,甚至于回校后一连几个月杳无音信,但我总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哪怕明知是一枚苦果,我也只能先咽下去。”
江雪听出了天阔的言下之意,神情也有些黯然:
“真是造化捉弄人。我真正接受杨帆的追求也就是那个晚上之后,之前,其实我都在回避他。”何止之前,江雪直到现在都在回避杨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或不愿知道罢了。恋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时至今日,他当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也多次想过,要是以后大家再也没见过面,也许以后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
江雪忍不住问:“天阔,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从大一寒假到大二认识你,这中间有半年的空白,就在这半年里,我又和她联系上了——”
天阔看了她一眼,突然叹了口气:“看来,我们之间的事,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江雪奇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才跟我讲起她们?”
天阔凝视她,忽然笑道:“果然没看错人。”
他拉起江雪的手径直走进她的小屋,顺手从书桌的第三个抽斗拿出一本淡蓝色的笔记本。
“你怎么知道我放在这儿?”江雪吃了一惊。
看来,这回真是引“郎”入室了。
“我不但知道你把它藏在这儿,还知道你这四个抽斗,前三个放的依次是高放、晨枫和我历年来送你的礼物,对不对?而且,你很听话,不,是信守承诺,真的没有一个人私自翻看里面的内容。”
当时,天阔把这个本子交给江雪保管时,江雪笑问,有什么秘密,我可不可以看?当然可以啊。天阔迟疑了一下,又说如果要看到时他们仨一块看。
起初,对此江雪也没太在意。
毕竟,每个年轻人都可能备有一个笔记本,里面抄着自己喜爱的文字,画着自己欣赏的画,还有自己的思想火花,无意中留下了成长的真实轨迹。
而成长又是个漫长而又微妙的历程,曾经使你着迷使你沉醉的梦或心情,过一阵子再回首,也许已换成别的甚至令你尴尬的感觉。这时候,你很可能就想挥别你过去的珍爱了。
“如果你看了里面的内容,也许早就了解到了一个真实的楚天阔。”
江雪却笑了起来:“虽然我不清楚你那些罗曼史,看你有血有肉、活力十足,这难道不是一种真实?”
天阔笑道:“等等,综合你今天说的,几乎把我夸到天上了,好像都没缺点似的?”
“谁说你没缺点?你的缺点是不够妩媚——”
天阔失笑:“男人怎么能用妩媚来形容?”
“怎么不能?”江雪竟较真道:“辛弃疾就说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天阔顿时语塞——几乎是每次交锋,他都处于下风。
此时他突然想起,沈从文也谈到,古典名著虽写过许多刚烈鲁莽的人物,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除了故事曲折动人之外,成功的原因,沈从文认为是作者把这些粗人“写得妩媚”。他不禁摇头自嘲一笑,为江雪的才思所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