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契约
付辛涵独自走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之中，雾气黑沉，他嗅到空气中冰冷的气息，眼前除了四周的黑雾什么也看不见。
他怔仲地向前走着，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围矮墙。
这低矮的土墙他很熟悉，他自小在上面翻进翻出，墙头都被他磨的光滑，大门槛跨得都没土墙翻的勤。
父亲总是责怪他顽劣，一直嚷着要把墙头修得再高一点，看他还怎么翻。
“高墙摔下来，会摔坏的。”是记忆中母亲温婉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一条游鱼从记忆的海洋深处钻出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让他头痛难忍。
他皱着眉，神情委顿，一步一步地走进敞着的院门。
他的心脏颤抖起来，他想停下，但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
这双脚拖着他的身躯，游魂一样地飘过门槛，与此同时，空气中突然涌现出浓重的血腥味，而眼前的雾气终于淡了些。
朦胧中，他看见记忆中温柔婉约的母亲一动不动地歪倒在地面上，五官扭曲变形，眼眶里漆黑一片，两侧脸颊凹陷的厉害，死灰色的面容没有任何生气，嘴巴大张着，似乎断气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嘶吼。
她的胸腹大开，血淋淋的，内里已被掏空，五脏六腑都不见了踪影。
他簌簌发抖，徒劳地大张着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涵儿快跑！”
他听见父亲的咆哮声，却看不到父亲的人，恐惧让他双腿发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异常地沉重，他完全使不上力。
猛然低头，他看见自己细瘦的双臂间抱着一个婴儿。
他还未来得及震惊，发现自己已然是6岁时的模样，而怀中襁褓中是才五个月大的妹妹。
下一秒，他忽然被冰凉的水流淹没，慌慌然四顾，周围是光滑的井壁，石壁泛着泠泠的水光。
刺骨的寒意侵袭着他的皮肤，浸入他的脏腑和骨髓，在这森森寒意中，他惶然抬头，井口闪过父亲恐惧慌张的面容。
那是他此生看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紧接着耳边出现父亲的惨叫声，像是要把喉咙生生撕开的惨嚎。
付辛涵在这惨绝人寰的叫声中，心中发怵，身体浸在冷水里，一只手抠着井壁间的石缝，指骨发白，另一只环着妹妹的手臂已经发麻。
“呜——哇——啊——”
怀中的妹妹嘹亮的哭声乍然响彻井底，他来不及多想，似乎一瞬间听到了父亲的嚎叫声在靠近。
他害怕到了极点。
不管不顾地用手捂住妹妹的口鼻，慌乱之下没来得及吸一口气，就直接抱着怀中婴孩向井底沉去。
他不停地往下，不停地往下沉，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头顶微弱的波光离自己越来越远。
四周已经完全一片漆黑，他还在下沉，他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爆炸了。
他还在往下沉。
他觉得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停止在了他的窒息中。
“呜——哇——”
他猛然睁开眼，胸口剧烈地喘息，满头豆大的汗珠，心脏咚咚地跳着。
“师弟！你醒啦！”
耳旁忽然响起少女的声音，他浑身一抖，反应了好一会，身体才慢慢平静下来，意识渐渐清明。
“师弟！你终于醒过来了！紫萱草真的有用！你已经昏睡半个月了，又是泡汤又是服药，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呜呜呜……”姚瑶这些日子以来，心情跌宕起伏，此刻因小师弟醒来，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说着说着，忍不住喜极而泣起来。
付辛涵没有言语，有种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后的虚脱感，双眼蓄满泪水，他轻轻地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默默地呼出一口气。
晚秋夜凉，清歌每晚的温泉时间也在慢慢减少。
不过她已经恢复了大半，简单穿衣洗漱之类的动作，她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了。
只是动作僵硬，非常的缓慢，耗时很久。
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在泡汤的过程中发现了身体的变化。
她确定这个温泉对修行十分有助益，每次置身于温暖的泉水之中，她都能感到体内的灵力充沛，灵气顺畅地流走于四肢百骸和全身各大处经络气脉。
腹部丹田的热意越来越明显，她觉得自己有隐隐突破的趋势。
祁风在这些日子里没有再有过分亲昵的举止，除了时不时蹭蹭她额间的抹额，每次给她洗漱穿衣，梳头绾发时，仍然还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
清歌心里想，可能师兄就好这一口，毕竟以前也很喜欢送她许多女子物什，各种各样的首饰脂粉，还和她说山下人间的女子怎样怎样，可能是师兄心里有个喜欢的模样，希望在她身上可以看到这个模样。
男女之事，真的很耗费精神，这是清歌这几日来的心得。
她决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揣摩对方的心思和自己的情绪上，当务之急是境界突破。
白天，她在师兄房中凝神聚气，稳固气脉的通畅。
夜晚，她在温泉里，吸收灵气，储存在丹田，同时探索体内尚未开发的脉络。
如此反复。
这日，清歌感到丹田处气流澎湃，汹涌不息，身体的僵硬也基本好转，心觉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起身收拾一番，看了看储物袋，发现里面多了些胭脂水粉，贵重首饰，还有些锦衣罗裳，灵石全都不见了踪影。
她仔细翻了翻，发现师兄一颗没留给自己。
没留就没留吧，她抱过小土包，发现最近这个小家伙长大不少，头连尾有一尺来长，个头见长，肉却不见多少，萌萌的大眼，碧绿的瞳仁，一点螭虎兽的霸气威武都没有。
她拿过配剑，将储物袋放在桌子上，端坐于桌前，眼睛忽然扫过桌上的茶壶和茶盏。
她怔了下，若有所思，随后拿过茶壶，壶身触感温暖，她心下有异，接着慢慢揭开壶盖看了看，又轻轻嗅了嗅，无色无味，这回她没有傻到直接喝一盅。
祁风回来的时候，看见清歌这一次是正对着门口，坐在桌前，等着自己。
“你已痊愈了。”
他自然地迈步进来，神情丝毫不惊讶，仿佛清歌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是，行动已经无碍了，我近日体内灵力涌动，是到了突破的时机了。所以打算回飞来峰闭关试试看。”清歌神色认真道。
“要多久？”
“我也不知，之前练气期都是一层层自然突破，并未费多大功夫，但从未有此次汹涌的感觉。”
“那预祝师妹马到功成，门派里大事小事都有我在，师妹不必牵怀。”祁风微笑道。
清歌展颜，客气道：“辛苦师兄了，这次闭关不知时日，多有不便，我想将小土包，寄养在你这里，劳烦你多多照顾。”
“可以。”祁风仍然是微笑的模样。
清歌笑着，心下又油然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这几日他们之间的亲昵都不曾存在，她和师兄的对话，又透出原来的疏离感。
“虎崽年幼，饭堂没有荤食，师兄若是方便，可以在山中打些野味给它，就是不知道它啃不啃得动？”清歌未养过宠物，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喂养灵宠，想灵兽又是猛虎之后，总是要吃些大鱼大肉什么的，“生的若是啃不动，烤熟了试试？”
祁风摇摇头，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温声耐心道：“灵兽可食灵石生长，之前时候尚早，它又幼小，喝喝羊乳就可饱腹。现混沌已开，牙已露，将灵石捏碎喂它就可以了。若是为解解馋，吃些普通食物也不是不可以，而随着年岁增长，体型增大，灵石需求也会越来越强。”
清歌想到什么，惊讶道：“所以之前储物袋中的灵石都是被它吃了？”
“自然，饲养灵兽，消耗巨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囊。
清歌想那应该也是个储物法宝。
果然，师兄接着说道：“这些日子你泡汤的时候，我自去揭了几个榜，赚了些灵石，剩下的都在此，养活小土包还是没问题的。”
清歌感动，由衷地感叹道：“师兄真好。”
祁风嘴角勾出一抹浅笑，探身过来。
清歌不着痕迹地躲开，余光看见对方笑容一僵。
为缓解尴尬，她继续佯装感慨道：“时光荏苒，岁月无情，不知道出关之日，小土包还认不认得出我来了。”
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这个小家伙的。
“螭虎兽乃灵兽，初初睁眼，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师妹，自然不会忘记师妹的气息，师妹对它来说似母似主。怕是它忘了吃，忘了睡也不会忘了你。”祁风恢复不咸不淡的语气。
“似母似主……”清歌喃喃。
“主人与灵兽之间还需缔结契约，契约成后，二者共为一体，生死伤病，互有感应，而且心意相通，灵兽忠心护主，不得二心。”
“如何缔结这个契约呢？”
听到互通心意感应，清歌很感兴趣。这样就算小土包不在自己身边，万一遇到危险，她也可以感知到。
祁风从善如流地掏出一把匕首，她定睛一看，是一把骨刀。
刀身短刃薄，通体乳白，刀面泛着剔透的光，刀尖尖锐锋芒，一看就非凡品。
师兄的宝贝真多。
祁风抓起清歌一只手，不等对方反应，乳白刀尖扎进指腹，一大颗鲜红的血珠冒出来。
祁风将骨刀随意放到桌上，把小土包提过来，一手捉着清歌手指，把滲着血珠的指尖递到它嘴边。
小土包闻到血腥气，踟蹰不前，然后试探着用软软的舌头轻轻一舔，立时额间一抹绿光一瞬即逝。
清歌没有注意到的是，与此同时，旁边桌面的骨刀刀尖上，一抹微不可察的血迹也缓缓隐入刀身。
祁风淡定地一手将骨刀收回怀中，一手仍然捉着清歌的手指，自然地将指尖送入自己口中。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仿佛这是很自然的事。
清歌低眸，掩饰眼睛中的尴尬神色，不动声色地将指尖抽出，状若随意道：“成功了？”
“嗯。”
清歌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心中没由来得冒出一个词。
貌合神离。
她不知道这个形容是否准确，但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似乎离俩人现在的心境更远。
她与师兄多年来相处时说的每一句话，一起做的每一件事，都融入在她的身体的记忆里。
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形成一条条的脉络，密密麻麻地包裹着她的心房。
随着心脏每一次跳动，这些记忆都更加鲜明。
而现在，这些丝丝缕缕的脉络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小疙瘩。
而这些细小的疙瘩并不会影响她心脏跳动的节奏，跳动的频率，更不会让她的心境发生任何天翻地覆的变化，更不会拨得动她命运的琴弦。
所以她没有理会这些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小疙瘩。
她需要的是闭关，清歌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