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星魂月楼
清河城离郗月城着实不近,荣景年和楼秉天又是自东向西逆水而行,走了大半月,快到春末方进入江中地界。
天星魂月楼总坛位于郗月城远郊的落袈山上。楼秉天得了证据,不急去找青沙浮叶楼报信,先带荣景年回到总堂,同座下的几位月使会合。
山上烟锁云封,云雾缭绕,远望湖光山色,郗月城仿佛就在脚下。
两人的船停在山脚,岸上的竹林后修了条曲径通幽的石板路,沿着一直向上就是隐在林间错落有致的屋院。
荣景年不想他们一个到处抢别人生意的小帮派,选的落脚点却很雅致,十分意外。
总堂的院落共有三处,依照山形地势而建,从半山腰开始,层层递进。最下到上依次是议事堂,三名月使的私院,以及楼秉天自己的院子。
月使们收到飞鸽传信,在议事堂等着他们。
坐月穿了身短打男装,挂着她的佩刀,一听到楼秉天的脚步声就从院子里扑出来,让荣景年不禁回想起几个月前在剑村小院。
卧月和抱月穿着同款帛绫半臂,两人第一次见荣景年,抱月先一步到他面前,向他行了一礼,似笑非笑道:“听闻我家楼主这几个月都和公子在一起,我家楼主桀骜难驯,不拘小节,公子怕是受了不少挤兑罢?”
荣景年见她礼数周全,第一句话就说进自己心坎里,顿生好感,正要和她一起控诉楼秉天的恶行,抱月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公子习惯就好。等日后被我家楼主折服,只怕相见恨晚呢!”
荣景年望着她,艰难咽下到嘴边的话,默默转向她身后笑容和蔼的卧月。
卧月笑了下,道:“辛苦公子长途跋涉,来郗月城证明我派的清白。听说公子本有要事在身,为了我家楼主特意推迟,天星魂月楼上下不胜感激,若是能为公子的要事分担一二,定全力以赴。”
荣景年点点头,大感欣慰,终于有一个有礼貌的正常人了。
楼秉天和三月使坐下议事,荣景年作为客人在一边旁听喝茶。
“叶楼主对上次在褪红楼分店的会谈还算满意。指明下次见面还在那里,由玉贯姑娘见证。她虽回到京城,不过留了话,让我们找到证据马上通知她。他们被毁的分堂已经重新营业,她也时常过来查看生意。”卧月徐徐道,看起来是三人之首。
抱月插话道:“她不是京城总店的常客?怎么不去那里办?我们也好沾光去京城玩一玩。”
“你若想去玩就好好开拓京城的生意,多赚点钱,总好过盯着我的账。”楼秉天从怀中取出忙了好几日才得到的两样证据,放在桌上。
抱月诧异说:“开拓生意和我最没关系了,那是卧月和坐月的事,我只负责算账收钱啊。”
“抱月姐姐话不能这么说。”坐月盘腿坐在圈椅上,“不是说好了人手不够,你要听卧月姐姐和我的使唤嘛,在座的除了筠公子,谁都能指使你呢。”
“那是你们自己定的,我可没同意。”
楼秉天被她们吵得头痛,转头问卧月:“可向叶楼主和玉贯送信了?也给书绝笑忘楼的银楼主发一份,最好他也出席当面对质。时间要尽快,荻弟还有事在身,由他作证,我亲自向青沙浮叶楼的人说清楚。”
“叶楼主和玉姑娘那边都发出去了,但银楼主行踪不定,跟我们往来不多,他家生意又大,想向楼主请示一下发往何处。”
楼秉天思索片刻:“就到他们在清河城的总堂罢,我们刚从那儿回来,地址我这就写给你。”
矮榻的案几上有现成的纸笔,楼秉天提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卧月看了眼荣景年,又道,“筠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他的事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么?”
“荻弟要找一把消失多年的上古名剑,你跟各处分堂的人说一下,帮着一起找找罢。”楼秉天写完,吹干纸上墨迹,交给卧月。
卧月接过点点头,又向楼秉天交代几句这个月的生意往来,便起身出门办事去了。
直到楼秉天和荣景年也从屋里退出去,坐月和抱月还在争吵不休。
山中林木幽深,比屋里清净许多。荣景年似笑非笑对楼秉天道:“多谢楼主还为我的事挂心。不过看你这儿这副热闹的样子,筠某之前的提议,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晚上,荣景年宿在楼秉天的院子里。这次给楼秉天留了点面子,没抢最好的堂屋,而是住在面朝悬崖的书斋里。
楼秉天的院子接近山顶,可筑的平地不多,这处书斋比院落主体矮了半层,像一滴水珠坠在悬崖边上,靠一道竹廊与主院衔接,周围被花树掩映,从远处根本看不出这里有间房屋。
荣景年呆在这间屋里,觉得自己像被藏了起来,感觉新鲜有趣,吃过晚饭就钻进去不再出来,任楼秉天怎么喊他也不理。
他这几个月居无定所,已练出不管在哪儿倒头就睡的本领,不到亥时就已睡沉。
朦朦胧胧中,书案上的油灯忽地亮了,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啄他的脸。荣景年伸手挥了挥,脸上的骚扰还在,还听到一阵啪嗒啪嗒书纸抖动的声音。
荣景年马上从梦中惊醒。
心口上赫然立着一只纸乌,正偏头看他,见他睁开眼,欢快地拍打翅膀朝他扑过来。
荣景年又被啄了两口,压低声音无奈问:“小绮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纸乌点点头,被墨点出的眼睛一亮,吐出的却不是绮云姿的声音,而是个甜糯的童音,朝他抱怨道:“殿下这次真是让人好找,兜了那么大一圈又回到郗月城,还好掌教一直没走。”
荣景年搔搔鸟喙,道:“乖,回头让小绮给你烧几包糖吃,有什么要紧事吗?”
纸乌嘿嘿一笑,回他:“时间太久,掌教之前的话我都忘啦,不过最新的记着呢,他让你今晚子时去褪红楼的湘妃间找他。说完了,我走啦。”
纸乌振翅从窗口飞出。荣景年向外望了眼悄无声息的院子,起身穿戴整齐就要去找绮云姿。
他刚推开门,好巧不巧正看到楼秉天走到院子正中,两人四目相对,楼秉天笑道:“这么巧,荻弟也出门?”
荣景年不知可否“嗯”了一声,怀疑地望着他道:“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楼主赶得这么巧,不会一直在听我的动静罢?”
“荻弟看来休息得不错,有心思说笑了。”
楼秉天继续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去下面的马厩牵马。
上了马后,楼秉天回头对他道:“大好春夜,你去忙你的,我去忙我的,谁也别耽误谁。”
说完便一溜烟跑下山。
山上只有一条路,两人不得不又同了段路,等到骑进城里,荣景年蓦然发现两匹马居然还是一前一后隔得不远,而且是他在后,倒像他在跟着楼秉天一般。
荣景年夹了下马腹,跑到楼秉天前面,不想立马就被楼秉天赶上来,还很惬意地问他:“荻弟可是去褪红楼?那一起?”
荣景年没好气道:“不必了,你我目的不同,还是不要凑一块的好。”
楼秉天讶道:“有何不同,不都是过去散银子?”
荣景年飞快斜他一眼:“当然不同。你是去找相好,我是去见朋友。”
“那如果既是相好又是朋友,该怎么算?”
荣景年不想再与他说胡话,连白眼都懒得给他,好在夜晚街上人少,褪红楼位置便利,不多时就到了。
荣景年是第一次来这家分店,进门后找人打听了下湘妃间怎么走,忽听身后一片热闹的寒暄,转头见楼秉天身边呼啦围上一群人,他似乎和这里很多人认识,身边的人纷纷向他问好,当中一个戴着臂钏的中年美妇有说有笑带他上楼。
“湘妃间在二楼左手第三间,贵客是绮掌教的朋友?掌教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被问路的仆役对荣景年道。
荣景年“嗯”了一声,视线从楼秉天那里收回来,摸出一整块碎银丢给仆役,后者欢天喜地接下,一步跨上前,亲自带他过去。
褪红楼分店里的客房包间都是以各种红色的名称命名,房内的颜色基调便如同房名。
荣景年推门进去,满目淡粉薄红,绮云姿正坐在窗边看着夜景无聊喝茶。两人许久没见了,仆役殷勤带上房门后,绮云姿照例甩出一道黄符贴在门上,拱手对荣景年笑道:“这下可要恭喜殿下了。”
“哦?何喜?梅家那边还顺利吗?”被楼秉天搅乱的心情恢复了些,荣景年拉绮云姿坐下,高兴问。
“顺利得很。梅长尧同殿下一样,从西境跑出来了,上个月在这儿见了面,我看他家早有反意,当前算是我们最得力的盟友。宫里那位把梅大安顿好了,就等殿下指示把人弄出来。”
荣景年点点头:“梅家即便成了盟友,我们也不可不防,最好让他们和景瑞两厢争斗,两败俱伤,对我们最有利。”
“是。”绮云姿偏头一笑,“小绮还有个喜讯要告诉殿下。前一阵荣景瑞后宫起火,说来也是上天相助,出事的妃子不是别人,正是筱重鸣的女儿,筱监使为救女儿一命主动请辞,如今应是已回到京畿韶阳县老家。他在军器监呆了这么多年,不说吞了多少好东西,单是朝中的兵甲武器信息就够我们好好打探一番,此次还是被荣景瑞气走,如能拉拢过来,等我们起兵时,他能派得上大用场。”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荣景年喜道,“还有什么比看荣景瑞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更让人高兴的呢?”
“是了。”绮云姿脸上露出不同于以往的真心明媚的笑意,又说,“殿下抓紧去见他一面,小绮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最近决定看我看得很紧,今天也是好不容易才甩了他来的这里。要是让他知道我和你见面,禀告给荣景瑞就糟了。”
荣景年拉住绮云姿的手,恳切说:“小绮真辛苦你了,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一个,什么事都要你去做,日后若是能大功告成,我定全力助你复辟道教。”
两人眼中俱是水光闪动,激动好一阵平复下来,推开窗,倚靠在窗栏前,端起茶盏,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荣景年三言两语把遇见楼秉天的事向绮云姿说了遍。
开窗后,楼上悠扬的琴声断续飘进来,两人慢慢停下话题,专心喝茶听琴。
绮云姿低声道:“听手法,弹琴的人像是玉姐姐,你说那位楼主和你一同来的,听说他是玉姐姐的常客,想必楼上屋里的人就是他了。”
果然,半盏茶后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女声有些揶揄的语气道:“楼主这几个月消失得好惬意,怕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
男声笑回:“想必是把褪红楼的门槛都踏破了罢。他们不知道我楼总堂在哪儿,只知道我同你‘过从甚密’,想来我家几个月使都没你替我挡掉的人多。”
“楼主抬爱了,卧月姑娘精明能干,她带来的消息说楼主已经找到了证明清白的证据,可方便告知玉贯?”
听声音和内容的确是楼秉天和玉贯无误了,但听二人话里的意思,两人关系好像并非外界公认的那般。
荣景年疑惑地继续往下听,后面楼秉天简明扼要把偶遇书绝笑忘楼的押运队并在他们总堂的仓储里找到井盐的事告诉玉贯,玉贯沉吟片刻,也认同这些证据应该足以说服叶青衣和她的手下,同楼秉天商量了一个正式的碰面时间。
夜色渐深,话都说得差不多了,荣景年想后面的事恐怕他就不方便再听下去了,正要关窗,同绮云姿离开,楼上的男人不知怎么忽地高声道:“楼下的贵客既然听够了,不妨上来一起喝两杯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