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透碧霄
荣景年心里一惊,不知楼秉天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偷听的,认出他了没有。犹豫着该怎么回答,绮云姿向他递个眼色道:“都说这位楼主武功不凡,今日正好见识了,殿下若想拉他入伙,不如让小绮见见他。”
荣景年迟疑点点头,两人走到三楼,楼秉天倚着门框正在等他们,看到荣景年毫不意外,似早猜出楼下的人是他。
“荻弟,可真巧。”
荣景年面露尴尬,好像被他当场捉到自己在他窗根底下偷听似的,匆匆扫他一眼算是打招呼。
跟在他后面的绮云姿同玉贯相识已久,玉贯见他进来,笑说:“可真是巧,楼主的朋友原来和小绮认识。”
说完向楼秉天简单介绍过绮云姿,绮云姿同他道了声久仰,听他喊荣景年的化名喊得亲热,用手掩唇笑说:“小绮和荻公子认识的时间比和玉姐姐还久呢。”
“哦?掌教和荻弟是怎么认识的?”
楼秉天望着绮云姿,心下有些不可思议,不知为何,自己的视线很难从他的脸上移开。那张脸好看是好看,却也不至于让他看得魂不守舍,暗想坊间传闻的阴师道果然有几分厉害。
绮云姿和荣景年落座,玉贯唤人奉茶。
绮云姿一甩衣袖,随意将他的问题带过:“高门贵胄多有对修道成仙的向往,小绮被公子看中,实乃顺理成章。”
楼秉天摸摸下颌道:“如今佛法正盛,荻弟亲近道教,还真是与众不同。”
绮云姿在衣袖内的手暗暗攥紧,面上勾起讥诮的薄笑:“不想楼主竟是个随大流的人,可惜。”
荣景年听楼秉天哪壶不开提哪壶,心道小绮可不是好招惹的,不禁捧起茶,等着看绮云姿怎么收拾他。
楼秉天浑然不觉,兴味问:“可惜什么?”
绮云姿偏过头,不再看他,冷笑说:“随大流者,多胸无大志,安分守己,荻公子若想与楼主共谋大计,怕是看错了人。”顿了下,瞄眼玉贯,又说,“玉姐姐恐怕也看错了。”
玉贯本来也同荣景年一般,捧着茶盏,笑看他二人话不投机,针锋相对。见自己被拉下水,笑道:“向来只有玉贯承蒙大家青睐,哪轮的上玉贯看错不看错的,小绮莫拿我打趣。”
她坐在门口,房内情景一览无遗,见楼秉天打量着绮云姿套着手套的双手,又说道:“楼主好眼力,小绮的手可不一般,轻易不会摘下手套给人看呢。”
“听玉姑娘的意思,这屋里的除了我,大家都看过了?”
楼秉天全然不在意绮云姿冷下的脸,口中向玉贯发问,却仍看着面色不豫的道人。
绮云姿神色不动,玉贯接道:“玉贯倒是有幸从旁见过一次……”
她望向绮云姿,似是在征得他同意是否能继续说下去。绮云姿对她和缓面色,点了下头,玉贯于是继续道:“说起来,我与小绮相识也是从那年中元节,为那只玉钗寻主开始。”
她端起茶盏润下喉回忆少顷,对荣景年和楼秉天说:“中元节期间发生的事,想必大家都能猜出几分底色。我们楼中又是女子多,常年昼夜颠倒,不知谁发现了一件无主玉钗。那玉钗可真精美,钗头是白铜簪花,钗身玉质润泽,做工也异常精巧,然而发现之后,楼里面谁都不敢碰……因为那钗子虽精美却很旧了,且靠近即有一股阴冷的寒意环绕,仲夏夜里让人无端打颤。我们便猜这十有八|九是件冥器,不知怎么弄到了我们楼里,以为是哪位走阴的客人落下的,结果却一直无人认领。”
玉贯稍停片刻,见对面两人听得认真,继续道:“直到月末,小绮从楼前路过进来询问楼里的阴气,那是他第一次来我们楼里,所以不可能是他落下的,他拿着那玉钗端详了会儿,然后摘下手套握在手里……几个弹指的功夫,他问我们楼内可曾来过一个靠写诗文话本为生的落榜考生,说这钗子是他亡故的母亲拿来给他的路费,还说他明年定能高中,让他一定要去赶考……我们打听一番,发现楼里还真有个姑娘有这样一位客人,因为文采好会讲故事,那姑娘后来就不收他的银钱,有时还会贴补他些银子给他买书用……”
荣景年从未听绮云姿谈过这件事,便笑问:“后来可把那考生找来了?”
“那是当然,找起来完全没费什么功夫,考生见过那玉钗后惊说,他娘的确已经过世,但这玉钗他却不认得,应不是他娘的随葬之物。恰巧这天小绮也在楼里,对他道,这玉钗其实是他娘从一个前朝的墓里拿的,觉得能换不少钱,于是拿给他。那考生一听是别人的东西说什么都不肯收。但他不收,他娘的阴魂是不会好好回地府的,于是小绮又摘了手套,挥手将他娘的魂魄招了过来,让他们娘俩自己商量解决。”
玉贯说到最后笑了下,中元节故事的阴冷散去几分,只剩荒诞离奇。
绮云姿也笑了,对她说:“玉姐姐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听得小绮还以为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怎么样了?那书生收了玉钗没有?可真去赶考高中了?”荣景年问。
“后来啊,考生执意不收,他娘也没办法。最后还是那位姑娘资助他上京,结果真的中了,做了两年地方官,攒了点银钱替姑娘赎身,娶回家做官太太了。那钗子让小绮拿走还回去,还做了超度法事。”
荣景年不再说话,思考着哪个他知道的年轻官员能对上号,却没想出结果。
绮云姿道:“那考生是个聪明人,也知恩图报。如果他听他娘的话拿走玉钗,玉钗的真正主人肯定不会放过他,就算日后高升也不得安稳。所以说,好人好报,都是相辅相成的。”
楼秉天沉默听了半晌,盯着绮云姿的双手若有所思,面上是一贯惹人讨厌的讥笑,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玉贯瞄了他眼,说:“听说小绮的手不但能通阴,也能通阳,和人连接能知道对方内心深处所思所想,不过玉贯还没见识过,楼主听听就算了。”
果然,楼秉天听了,眼里的兴味更浓。绮云姿唇边勾出一丝笑,一手放在另一手上,摸摸指尖上的布料,斜眼对他说:“一般小绮是不会当众献丑的,但楼主不一样,敢在小绮面前鼓吹他教的人,最后还没有不对小绮满心拜服的。小绮当然也要给楼主这么个机会,楼主觉得如何?”
楼秉天的笑意扩大了些,挑眉回道:“楼某不知不觉得罪了掌教,实非本意,乃就事论事而已,既然掌教介怀,那楼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荣景年精神一振,暗想楼秉天踩了一脚还不够,还要用鞋底再碾一碾,真是恶劣至极,越来越期待绮云姿会怎么让他好看。
绮云姿看着楼秉天,摘下手套,走到他面前,云淡风轻说:“烦请楼主伸出一手。”
楼秉天按他说的伸了出去。
绮云姿细瘦的手缓缓覆在他的掌心上,闭上眼。
屋内其余三人都全神贯注盯着绮云姿的表情,看他能读出些什么。绮云姿渐渐蹙起眉,自言自语似的道:“声音嘈杂,画面灰暗,看来楼主以前并不怎么如意啊。难怪。”
楼秉天笑道:“楼某市井出身,久居街巷闹市中,周围都是些不入流的人,让掌教见笑了。”
绮云姿继续闭目凝神,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平日驱鬼做法,偶尔也会去低矮脏乱的棚户区,眼前的景象和楼秉天所说倒也能吻合,不过感觉更潮湿闷热了些,不像中原之地。
他故意向楼秉天挑衅,就是存了点窥视的心思,想探探这个人的底细。
不再说话后,意识愈发专注,渐渐透过迷雾般的暗色,从街巷上拐进一处民居,推门后屋中环境虽简陋,却十分干净整洁,别有点雅致的意趣。屋后是个天然莲花池,屋内的饭桌上有一枝半开的粉莲。一盘素炒莲藕被端上桌,端菜的人一身莲粉色衣裙,看身形是个高挑的少女,虽然只能看到背影,却让人十分肯定必是个俏丽脱俗的美人。
少女在桌对面坐下,绮云姿闭紧双目想看清少女的面庞,无奈愈想看愈看不清,少女一直低头吃饭,好不容易抬头夹菜,面上却像罩了层浓雾。绮云姿心下奇怪,待要再看个仔细,画面一转,浓雾忽地铺满视野,听不到声音但似能感到大风迎面,冰寒入骨。
其他人见他抿紧唇线,额角淌下汗水,也都闭口不言像怕惊扰到他。
绮云姿头上出着汗,周身却如置冰窟,仿佛云雾底下就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没想到楼秉天看起来总是笑着的一个人,心底竟深邃诡秘至此。有片刻,绮云姿忽有稍许犹豫,是否要冒着跌落的风险打探下面波云诡谲的秘密。
他这双手窥视过不少人,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心神撕裂的危险预感。但越危险的事,越潜藏着巨大的利益,他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便硬着头皮纵身向灰暗的云雾中心跳了下去。
强风席卷全身,绮云姿什么也看不清,天旋地转被卷入下面的漩涡里。不知何时,他的另一手也握紧楼秉天,两只细瘦的手像洪流中死抓住唯一的浮木,荣景年和玉贯不禁露出些担忧的神色,连楼秉天也不知不觉收起笑,盯着他一脸正色。
“小绮,怎么样?要不算了……”荣景年忧虑地轻声说。
绮云姿轻咳一声,拖着他下坠的吸力瞬间逆转,他像踏上骤然爆发的火山,一股大力自相贴的掌心处荡开,震得他飞离开楼秉天面前,在空中团转一圈,重重落到房间另一侧的软榻上,滚落下来。
突发变故,荣景年和玉贯马上过去查看。
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软榻陷下去一角,绮云姿被两人搀扶着站起来,神色沉郁,透着些惊疑和不甘,好在没有受伤。
楼秉天走到他面前,沉声问:“掌教可还好?”
绮云姿沉着脸对他道:“果然能成为一派之主,都有些不凡的经历,小绮今日领教了。”
荣景年和绮云姿从三楼的银红间走出来。楼秉天在房内同玉贯商量请叶青衣和书绝笑忘楼的楼主银数一同出席下次会面的一些事项。
荣景年因要出席作证,还要再与楼秉天多呆几日,等他一道回去。
绮云姿把荣景年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殿下,那个人不简单,我竟看不透他,还差点着了他的道。你与他相处多加小心,他不是心思叵测就是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荣景年点头,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绮云姿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转告给他。
荣景年沉吟道:“他说自己出身贫寒,母亲早逝,应该是没错了。但背后是怎样的变故,还有待琢磨。我会小心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去找筱重鸣的事,看来要等我摆脱他之后了,你先给筱家去封信探探口风。”
绮云姿道好,见楼秉天也从门内迈出来,咽下嘴边的话。
“时候不早了,荻弟我们回去罢。”楼秉天又挂上不正经的笑,向绮云姿道别。
荣景年同他并肩走在前面,睨他轻笑说:“如此良夜,楼主竟不留宿,辜负美人的芳心了。”
“急什么,不差这一夜。荻弟是贵客,楼某当然要招待好。”
荣景年哼了声,不再理他。
绮云姿等他二人离开后,才慢悠悠走出褪红楼。出了院门,走到街角,果见墙影里挺拔直立的月白僧袍。扬起下颌笑了下,施施走过去,垂手道:“这么晚,大师还等在这儿呢?小绮今日拖得晚了点,真是不好意思啊。”
决定从阴影里走到灯光下。绮云姿方才震倒时脸撞上了榻边,被擦出条血痕,还有点淤青。他见决定盯着他脸颊看,估计伤口又渗血了,抬手擦了擦。
“看来掌教今夜闹出不小动静。”决定若有若无笑对他道,“伤口虽小,也别忘了处理。”
说完合掌躬身,转头就要走。
绮云姿突然被他气得火起,对他的背影忿忿道:“大师日日苦心寻我,不如就和我一道回去罢。”
决定站住转身,竟回他说:“如此就请掌教带路了。”
“你!”绮云姿睁大眼,被他噎了一口,甩袖道,“你想得美!我偏不让你如意,我的话都是随便说说的,你最好一个字都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