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遗祸
瞻云阁。
风瑜忙完手头上的事，带着止虞宫医圣无寻过来。
先前在宴上粗略看过，当时觉得苍易的灵力紊乱，却找不到根源，苍易又一心闭关，不见无寻，他才只好亲自过来，生怕再晚几日又见不到人了。
无寻给苍易诊断的结果仍是元神消耗过甚，请他多加休息。
无寻走后，风瑜无声站了半刻，皱眉道：“你可还记得一千多年前，我们去的那趟妖族。”
“记得。”
“你也……”
苍易垂下眸子，入定一般不再看他。
“命数是你我抗衡不起的。”他轻声一叹，转了话题：“今日小衍来找过我，说他想去妖族长长见识。”
苍易睁开眼，问他道：“去什么地方？”
风瑜微愣了一下，奇怪地望他，道：“若虚城，极乐楼有青玉骨，应当很是热闹。”
……
“这不合理！”
巫白拿着若虚极乐楼的帖子翻来覆去地确认，脸上难以置信：“宫主这就准你去妖界了？”
妖族与五界相近，地位得天独厚，但灵气稀薄，龙蛇混杂，使得消息之灵通不逊于天界神枢。
归衍夺回请帖，饶有兴致地细细观摩——若能在妖族拦截下肃回手中的天书，总好过在天族眼皮子底下。
不多时九河便到了止虞宫，因听说归衍要去极乐楼，特意前来求去，也好探探钟离灵的消息。
事情敲定，夏仪之便提前准备，驾着仙车先入若虚，路上将止虞宫现身若虚极乐楼的消息放了出去。归衍则在另一路，不紧不慢到的若虚。
极乐楼在妖界名气极大，从来只品稀世珍宝，此次风头最甚的是一件令各界垂涎已久的至宝——灵药青玉骨。
这个东西是自上古腾族遗留下来的骸骨，经年被天地灵气凝练，看上去更似一块掌心大小似石非石的青玉，传言一块便能增益三千年修为，于神仙妖魔而言是增进修为锻造躯体的极品宝物。多年前妖族出过块一臂宽的青玉骨后，引得多方势力拼夺，这东西便越来越罕见了，连这次的掌心大小，也惹得人眼红不已。
归衍一下车，突然听见一声高喊。
“少……”
极乐楼主虽见过的场面无数，却扎扎实实没见过传言中的止虞宫少宫主，忍不住迎在梯口想要一睹为快，但见那恍然出现的玉人，一激动差点直接将身份喊出来，音转了几道改口赔笑：“……小仙君，这边请，在下极乐楼主时清明。”
时清明。
归衍点了点头，默默记下。
极乐楼共有七层，一层二十一间，二层一十八间，依次到顶层三间，不同客人的身份决定了不同楼层，除顶层与六层安放货品，五层及以下皆为待客，归衍便住进了五层。
路上听说，五层启用了四间客房，除归衍外还有三位重要客人，只是不方便透露，话也到此为止。
五层外廊无人，隔音咒落在每间房门口，时清明将归衍等人送至东间客房门外，招呼道：“离开场还有两日，贵客若是无聊，可到这若墟四处转转，欢喜市里有条知玄街，也是极有意思的去处。”
归衍谢着应了，才进了客房。
五层的客房各有特色，这间进去也别有洞天，外面不觉，里面却是座幽静的庭院。
九河红着脸拦住归衍，道：“慢着，这个给你。”
归衍一看才想起，天帝曾经赏赐给了九河公主一块四海令，戴在身上能隐匿气息，无人能识。
九河眉眼低垂，恭敬道：“上次在人间遇袭，都是我连累的，小叔叔收下吧。”
归衍笑了笑，让她先留着，真用得着再来相借，便同巫白一起出了门。
欢喜市当真不一般的热闹，凡间散修以法宝傍身便敢游走街道，妖孽鬼神，各不忌讳，到处可见道士买鬼侍，精怪换仙丹，奇珍异草目不暇接。
正这时，一个彪形虎妖一手扛斧，另一手拖着个大麻袋，也不看路大摇大摆往前走，眼见着要撞过来，巫白一把将归衍拉到身后，立刻便闻到股奇异的体臭。
那虎妖早已习惯了他人眼神，见他抬手捂鼻也视若无睹，自顾自走了过去。
巫白这才看清了那麻袋，是件带着八卦符文的锁妖袋，只是不知如何糟蹋成那副脏烂模样，里面捆着一只妖，确切说，是只已化成人形的鲛。
有人咋舌道：“这粗人也好这口，不知道哪儿买的鲛人，糟践成这副模样。”
谁都知道鲛人属妖族，族人稀少，个个却都是美貌的尤物，古时因灵力不济，族群式微，只能寄人篱下受此欺辱。
巫白大概想象了下那鲛人落入虎妖手中的下场，不禁吞了口水。
归衍道：“走吧。”
正走了几步，身后那几人还在交谈，只听见一句：“听说这次极乐楼的货，就有一条价值连城的鲛。”
“这等低贱妖物也能进极乐楼？”
那人讳莫如深地一笑：“听说是这鲛被养得极好，不知邪了什么门，生得和那六界第一美人有几分相似。”
归衍一怔，连巫白也猛地顿住。
这个原本风华无二的头衔已经多年无人敢提，只因用错了对象，万不该放在那位战功赫赫的神尊身上。
一人惊道：“你说的是……止虞宫的苍、苍易？”
那人还不知死活，阴测测地一笑：“是啊，就是那位美人。”
“这……天族不会降罪？那可是止虞宫的人。”
“听说止虞宫昨日便到了，好戏连台，极乐楼这次精彩了。”
巫白再不着调，此刻也已经将拳头攥得煞白，低声骂道：“究竟是什么人敢如此大胆羞辱止虞宫，时清明这两面三刀的混账东西，连你也敢瞒着！”
归衍冷道：“稍安勿躁，到时看看这鲛究竟有多像。”
两人离了闹市，走入消息通达的知玄街，到写着时运命格的老贩子前。商贩身上携着宝物，藏起了原身，外象看着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见归衍一身贵气，连忙热情招呼：“三清六道，天时地运，小仙君想问什么？”
“怎么个规矩？”
“凡人一个五十晶，妖族一个五千晶，魔族一个两万晶外加五瓶炼魂丹，神仙一个五晶。”
“一个五晶？神族统领六界，一个就值五晶？？”巫白骂道。
“还嫌便宜了？”贩子眼底幽深，却含笑道，“神仙光明磊落，消息怎么会值钱？”
巫白哼了一声，心说那倒也是。
归衍上前道：“那又是怎么个问法？”
贩子立马喜乐起来，道：“拿点物件出来，老朽能给您算算。”
算卦？
归衍嗤笑：“卦象乃是依照天界司命阁定的命盘行走，还须你算？”
“不不不，老朽算的不是那卦。”老贩子悠然道，“老朽给您算尘缘。”
归衍稍一沉吟，在身上找了找，自然没有太子辞岁的物件，倒刚好有个银纹面具和一卷残书，便将面具拿出来给他。
贩子低头看了一眼，心中琢磨似乎也没见过，一手握住面具吊坠，一手向归衍摊开。归衍抬手覆上，瞬间感到一股灵力浪涌般地侵入脑海……
天幕如染了浓血，映着腥红的霞光。
几百个身披金甲的身影手握长剑，似孤魂一般伫立在山巅之上，双目森冷，猛然向着身旁之人刺去。顷刻间，山巅上响彻着此起彼伏的嘶喊，无人理会那些无助的恸哭，只拼着一身血气向着悬崖边的身影掠去。
浓稠腥臭的鲜血将山巅染成赤土，浑身是血的帝君站在崖边，悲怆地望着眼前屠杀。在他脚下盘着一条如墨一般的黑蛇，垂首无力地伏在地上。
而那些杀红了眼的神，他们口中无一不喊着——
它是我的。
归衍松开手，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残影，怔然道：“那是什么……”
老贩子摇摇头，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神色已不如先前的轻慢，道：“不知小仙君叫什么，这怕是得解上个几日，到时小人亲自给您送过去。”
“不必了，届时本君再来寻你就是。”大约是那画面太压抑，他不自觉退了两步，转头让巫白按魔族价位付了钱，拿走了吊坠。
两人走出知玄街后又走了一段，期间无人说话，巫白始终记着他脸上那丝惊惧，终究是不安道：“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才回魂般站定了脚，说：
“看见了我父帝。”
行人稀少的巷道传来一声嘶吼，道子狭窄，吼声几乎是震耳欲聋。
路上妖众吓得四处奔散，归衍拽着巫白往边上靠，便见道子口钻进来一个黄色身影，块头比他那头白狼还大一些，正在抵着鼻子四处找气味，随后突然定住，棕色的眸子盯上了他。
巫白顿时警铃大作，心中尽是人间东湖岸上那条黑蟒，冲他喊道：“小心，它寻着你呢！”
那兽一身黄色毛发，体型不小，长得也古怪，归衍第一眼形容不来，定睛一看心中便有了数，只站在原地等它过来。
待黄毛兽扑到他跟前，果然只是在他身上蹭了蹭，巫白见那东西没有恶意才放了心，只是满口水渍看着嫌恶。
巷子口适时追进来几个年轻人，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前面叫骂：“死皇帝，你再这么跑，信不信小爷扒了你龙袍当鞋垫！”
来的四个年轻人，三男一女，衣着虽各不相同，整体打扮却不难看出是家族同门。
黄毛兽似是嗅到归衍身上的什么气味，瞬间没了顾忌，大着胆子往他身后躲，让那边缓过气的人看得俱是一惊。目光落在归衍身上时又是一惊。
他们几个也算见过世面，分得清什么人什么气场，但眼前之人却还是看得一阵敞亮。
当中一个看着沉稳的年轻人赔礼道：“家畜无礼，惊扰了阁下，实在抱歉，在下姬嵘，乃苍梧山大弟子，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苍梧山？
归衍眼眸微亮，打量了一番面前四个的青年。
苍梧山一脉在众仙门里存在感很低，几乎不与其他宗派往来，归衍能知道这个门派，还得源于他们前掌门与止虞宫的一点点闲话。
传（巫白）言道，几百年前苍梧山掌门无崖子上天界参拜时，对偶然见到的苍易神尊倾了心，为表爱慕之意，曾为他作画三千卷。当时的苍易已不常露面，因画卷辗转六界，他的相貌才得以流传到小辈们面前。
“你们好，在下止虞宫风归衍，这位是巫白神君。”归衍身长玉立，淡淡对他们点了个头。
风……归衍？
姬嵘微微一怔，脱口道：“少、少……”
归衍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声张。
“苍梧山姬嵘，拜见殿下！”青年动作不大，小声拜见，几个师弟师妹反应过来，急忙跟着行礼。
“不必拘礼，你们方才说的皇帝……”
姬嵘顿时尴尬地脸热，原本这种情形也见怪不怪，奈何面前之人却是这样的身份，难为情道：“让殿下见笑了，实在是师弟顽皮，胡乱取名。”说罢侧头唤来另一个年轻人：“如许！”
便是那位第一个冲来的弟子，面相还是少年模样，看着他愣了愣，小声喃喃：“小、小殿下……”
“如许！”姬嵘一声呵斥，那名唤作如许的年轻弟子才愕然回神。
“苍梧山弟子殷如许，见、见过小殿下。初见殿下，弟子方寸大乱，望殿下恕罪。”
归衍闻言便笑，对这赤诚可爱的小弟子点了个头。
殷如许涨红着脸，望向躲在身后的皇帝，羞赧道：“禀殿下，皇、皇帝便是它，我们苍梧山养的……大黄狗。”
“……狗？”巫白眉心一拧，哭笑不得，“你说这是条狗？？”
“是、是……”殷如许解释道，“凡物进若墟妖境都是要改变面貌法宝护身的，这凡狗不也得……它吃了我的易容药，就是这模样了。”
巫白可怜地望了眼那狗，嫌道：“那好好的一条狗，又叫什么皇帝？”
“回禀神君，人间说黄袍加身却无所作为的，便是狗皇帝。”
姬嵘嘴角紧绷，赶忙截了师弟的话，道：“这黄狗本是家师桐华子自人间游历所得，山中仙泽润养，颇有灵性，才延了百年寿命，只是今日这般情形却是奇怪，不知殿下近日可曾见过我苍梧山弟子？”
归衍想了想，他没见过这身打扮的，但近期见了不少人，摇头道：
“本君也不清楚，怎么了？”
“此事……说来话长。”姬嵘等人也在极乐楼落脚，便边走边聊。
多年前，桐华子观山门运数，发现掌门无崖子失踪之后，还留有一位小弟子，这些年却与掌门一般毫无踪迹。桐华子游历世间寻觅二人时，偶然从屠户手里捡了这条狗，四处人间客，狗却只朝他叫，能闻见仙人气息，可助他寻人也说不定。
那年凡间社稷荒废，民不聊生，一条狗竟也卖出起了金玉之价，桐华子性子洒脱，当即骂了句狗皇帝，这狗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归衍听罢淡淡笑起来：“这名字好用。”
巫白凑在归衍耳边咬牙道：“无崖子。”
归衍白了他一眼：“我知道！”
几个弟子不敢直视二位神君，也未察觉他们的交谈，姬嵘惋惜道：“师公失踪后，苍梧山遭了变故，没落了许多，师尊唯一的夙愿，便是要寻师公与小师叔下落，今日在街上，皇帝便是嗅出了殿下身上熟悉的气息，才带着我们追了过来。”
归衍俯身在狗身上抚了一把，狗便摇着尾巴往他身上蹭，姬嵘眼见着那身月白华服被蹭了一层毛，却不好拉开。
归衍道：“不如将皇帝暂时交给本君，若是再见那人，皇帝自然会认出他。”
苍梧山几人脸上皆是惊色。
归衍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笑道：“你们要是舍不得，也可随时领回去。”
“不不不！不敢！”姬嵘被笑得不好意思，忙道：“麻烦殿下才是，只是我等从未见过殿下，也未曾料想，殿下竟如此平易待人。”
几人说着已经进了极乐楼，殷如许不敢就这样把狗直接给归衍送过去，吵着要回去洗洗□□，到了二层便直奔回房。
姬嵘微微无奈，对归衍道了句失礼。
房门紧紧关注，殷如许才搂着黄狗坐在地上，心中的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皇帝，帝子殿下同我说话了！”
与苍梧山弟子分别后，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在四层恍惚瞥见一个人影，归衍前脚已经踏上五层阶梯，脚步猛然一滞。
巫白径直撞在他背上，啊了一声揉着额头道：“怎么了啊？”
四层住客嘈杂，早已没了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