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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巧斗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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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园和画箐因刚刚之事,跑进跑出地忙活了一番,云粟祈福完后看着二人气喘吁吁的模样,便让她们在此处稍作休息,自个儿到庙中逛逛。寺庙不大,除了僧侣外多为祈福还愿的妇人,二人想了想也同意云粟的提议。

    云粟的舅母周氏笃信神佛,每逢佳节都会亲往寺庙虔诚礼拜,云粟虽不喜寺院的香烛味道,但也不愿错过趁机游玩的机会,故而见识了不少著名寺庙。虽说寺庙风格大抵相似,都以古朴典雅为主,然龙泉寺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皇城脚下的关系,一砖一瓦都比别处来得精巧。

    寺庙虽为庄重之地,可偏生云粟是个不敬鬼神的性子,她带着昨日游园的那股兴致,不知不觉便将龙泉寺逛得七七八八。正在她准备沿着原路返回时,突然瞥见西南角的转弯处有一道高高围起的红色砖墙。云粟好奇地走了过去,只见高墙中央还有一扇褐色的木门,她瞥了一眼便忍不住直摇头,真是不知是哪个庸人将寺庙如此隔绝开来,生生破坏了原有格局与美感。

    她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时,墙里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施主,既然有缘来此,何不入院一叙?”

    云粟闻声一愣,她回头瞧了眼周遭,四下寂寥无人,想来他所说有缘人的正是自己。云粟低敛双眸,略微思忖了几分便推开了木门。

    院落不大,刚迈入其间便可将院中全景纳入眼帘:一间竹屋,几株海棠以及一张墨色石桌。不远处,一位青衣僧人正端坐在那张石桌前专心烧水泡茶。简单的布置与僧人身上的清逸,令人恍然生出误入桃花源、不知魏晋的错觉。

    云粟看着眼前清幽的景象,默默收回了刚才的吐槽,原来不是个庸人,只是霸道地想要将此处据为己有而已。

    山风穿过,宽大的布衣被风吹得晃荡,愈发显得僧人身形清瘦。云粟见他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并没有分一眼给自己,也不在意,她顺着园中唯一的小道走到僧人面前:“不知大师刚刚可是唤我?”

    僧人抬头微笑,伸手朝对面的座位示意:“正是,施主请坐!”

    云粟依言坐在对面,隔着幂篱打量起这位僧人来:他大略三十左右,双眸狭长,眉眼凌厉,纤薄的双唇即便在放松时也抿成一条直线,不似平常僧人般慈善可亲。身上所着的青色僧衣虽也由麻布所制,但明显比寺庙内的其他僧人所穿的要精致些,而且不是统一的黄褐色。

    云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真是有意思……

    僧人在云粟坐下后不发一言,继续着之前的泡茶动作,仿佛眼前人并不存在一般,明明是极为无礼的举动,但他做来却不惹人生厌。云粟见僧人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也默不作声,只微微地挪动了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他煎水煮茶。

    一旁的铜炉烧得火热,几不见烟,僧人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洗杯更盏间袖袂随风飞扬,端的一派爽利洒脱。

    云粟沉醉在这难得的闲暇中,怡然自乐,仿佛回到了在沧州与表姐们围炉烹雪的时光里。阳光透过幂篱在温柔的眉睫间跳跃,恍若四月暖阳坠湛泉,粼粼波光似眸光。

    僧人抬头瞧见云粟一副出神的模样,微微一笑,将茶杯放在她面前,打断了云粟的回忆:“施主请用!”

    “多谢大师!”云粟微微撩开幂篱,举杯轻抿,清茗刚沾唇便令云粟眼前一亮:“云顶绿果非凡品!”

    僧人见她如此迅速地认出自己所泡之茶,不禁流露一丝讶异:“施主真是好眼力!”他端起茶杯尝了一口,随即微眯双眼,似是十分满意,“云顶绿长于长宁云山之巅,那里山势崔嵬陡峭,四季浓雾弥漫,此茶不仅难以培育,采摘更是不易,因此产量极少,鲜有人识。”

    云粟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僧人:“大师谬赞,并非我眼力卓绝,只不过因为家中长辈极喜茶道,我碰巧尝过几次罢了。”

    “施主过谦,”僧人摇摇头,一边拿起茶壶为云粟续茶一边接着道,“其实高山绝顶并非利于茶树生长的绝佳之地,茶农纵是终年辛苦也所获不丰,毕竟人力难胜天力。冒着生命危险,付出如此心力,所饱的却是商贩的私囊,施主您说这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云粟闻言抿紧了双唇,他所言似乎意有所指,“为他人作嫁衣裳”不正是自己现在的处境吗?这个僧人究竟是谁,对自己的事情又了解多少?

    云粟轻轻旋转手中的茶杯,刚烧开的茶水透过薄薄的杯壁烫得她指尖泛红,她略微思索会儿:“云顶绿对贵人富甲来说虽然珍贵但并非不可替代,可对处境本就艰难的茶农而言却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大师让他们放弃,可能够给他们指明别的出路?如若不能,无路可退之人又何暇顾及自己成为别人的牟利工具?他们眼下能做不就只有勉力耕耘,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吗?”

    “将所有的可能全都压在天意上?”僧人并没有理睬云粟一连串的反问,只是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嘴角牵起一丝并未达眼的笑意。

    云粟意识到他这句话里的嘲讽,若是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她肯定不愿搭理对方,可眼前这位僧人属实让她好奇,而且直觉告诉自己,他并无恶意,更像是在隐约提醒着什么。云粟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隔了幂篱笑了笑,随即起身走向院中的海棠树。

    轻薄的水绿色裙裾随着走动的步伐层层漾开,似碧泉荡动的圈圈涟漪,又似山顶环绕的缕缕青雾。虽已入春,山中寒露依然甚重,草地上的露水尽管已随着太阳蒸腾了去,园中小径上却仍略带些湿意,轻轻一踩便会留下浅浅的印记,云粟像是得了乐趣,低头看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的脚步印在上面。

    只是走着走着,原该继续向前的步伐突然停了下来,云粟旋开半抬着的右脚,目光紧盯着下方那个比自己大了许多的鞋印。

    云粟皱了皱眉,她留意到僧人所穿的不过是双普通布鞋,而脚下的这个鞋印却纹路繁复,显然出自另一位身份不俗的男子。印子很新,那名男子似乎刚刚来过此处,亦或还没有离开……

    云粟抬头顺着鞋尖的方向望去,前方正好便是那座竹屋,很适合藏人……她轻笑着转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将脚覆在那鞋印上。云粟本就走得缓慢,再加上带了幂篱的缘故,刚刚的小动作也没引起僧人的注意。

    只见她越过小径停在了海棠树下,身上的罗裙与绿叶相映,竟还要翠上几分,云粟便如此婷婷袅袅地站在树旁,宛如幻化出来的精魅。修剪得圆润的指尖轻触了下海棠枝条,她笑着移过视线:“我昨日到西园游玩,那里的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热闹得很。而眼下院中海棠却因山中气温偏低,依然满树绿枝,与西郊海棠相比似乎晚了一季,可是不管多晚,它迟早都会开的。”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等待来解开困局。”僧人用铜箝挑了几块木炭放入炉内,随意的感慨带有步步紧逼的意味。云粟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说道,坦然一笑:“人之生来,忧患苦恼便如影随形,躲不得、避不开,困境何时没有,何处不是?再说佛家不是教导人们所有苦乐皆如昙花泡影,倏现倏灭,不必执着于眼前得失?”

    “施主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坚毅性情实属难得!”僧人依旧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铜箝,恭维得十分敷衍。

    云粟见他这般模样有些哭笑不得,便也卸下宽宏大量的面具,俏皮地眨了眨双眼:“非也!”她松开手中握着的柔枝,飞快地朝竹屋瞥去一眼:“我哪有如此悟性,这些都不过是经书所载,大师似乎另有一番见解。”

    僧人闻言挑弄炭火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明明听出是讽刺的语气,他却丝毫不觉难堪:“施主说笑了,贫僧不过是普通僧人,如何能与经书上的得道高僧相提并论。”

    “身在局中便已不由己,何况逃了这一次,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呢?”云粟收敛了嬉笑的神色,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再者,我只是一介俗人,无法像大师一般做到心无挂碍。大师所说的放弃一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僧人微眯着眼睛,迎向云粟审视的目光:“施主有这份傲气自然极好,可是会很难。”

    回来的那一天起,云粟便知道要面对的事情并不容易,她笑得恬然:“从来都没有轻松的选择,难的不是我,便会是别人。”心中的疑惑有了肯定的答案,眼前这位僧人的确知晓自己现在的处境,也不愿让她卷入这场乱局里,他提出的建议与小园等人如出一辙——回沧州。

    可代价呢?陛下既已有此意,必然不会轻易罢休。云粟可以不在意林府,但她绝不愿让将军府也牵涉其中,当年外祖父宁愿一直驻扎沧州也不愿回凌云,究其缘由不正在此。

    僧人听罢她的回答,起了几分敬意:“施主菩萨心肠令人佩服!”

    云粟轻笑了声,调侃道:“菩萨心肠没有,雷霆手段倒是不少!”

    僧人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不愧是将军府教养出来的孩子。二人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一话题,继续坐而论茶。虽然与僧人相谈甚欢,但云粟担心小园等人着急,不久之后便起身告辞。

    木门刚一阖上,僧人便仰长了脖颈,对着虚空感慨:“玲珑通透,真是顶顶有趣的妙人,只可惜被卷入这乱局中来……”叹息未落,院中竹屋的房门悄然打开,一道石青色的身影从中缓步走出,远观之,萧萧肃肃,如松如竹。

    来者不紧不慢地踱至石桌前坐下,只见他无视僧人打趣的眼光,换去面前的茶杯自斟自饮起来。茶烟袅袅,隔着上扬的水气,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容落在僧人眼里倒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罢罢罢,僧人轻笑,他又何曾看透过眼前人呢?

    萧衍之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泡得不错!”

    “人也不错!”僧人完全没了刚刚在云粟面前那副庄重的模样,他狡黠地看向对方,摆出十足的看戏姿态。

    然而萧衍之并不理会僧人的调笑,他朝杯中的茶雾吹了口气,清冷的眸色逐渐清晰起来:“与我无关!”

    “哦,是吗?”僧人笑得意味不明,但也顺着萧衍之的意思,“你这一行可有什么收获?”

    萧衍之闻言,神色更加冷了几分:“呵,我去到时,他们坟前的青草都长有一丈高了!”

    僧人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怎么死的?”

    “三个月前靖鸣镇里爆发了一场瘟疫,他们居住的村庄恰好临近靖鸣镇,也受到不小影响。”

    “这条线又断了!”

    “我挖开了他的坟墓!”萧衍之漫不经心地以指扣桌,语气轻松,仿佛是在谈论天气一般。

    僧人举杯的手顿了下,茶水在杯中来回晃荡,但幸好没有溢出:“那……那有什么发现吗?”

    “他身上有处剑伤,招式凌厉迅捷,一剑致命,这可不是一般猎户能惹上的麻烦,我让刘煜留在那接着查查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僧人闻言点了点头,又忧心问道:“疫情现在如何?”

    萧衍之摆了摆手:“瘟疫爆发不久刚好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路过,加上济安堂的帮忙,等我回来时局势已经基本控制住了。”他神色一转,笑道,“不过,此事倒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你是说……”

    ……

    小园面带焦急,来回在殿前踱步:“小姐这么久还没回来,我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还是出去找找看吧!”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小园话音刚落,云粟便笑着出现在她们面前,“又不是在外面,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姐!”小园和画箐看见她,立刻迎上前去,“现在是不是要回府去?”

    “嗯,回去吧!”云粟边点头,边漫不经心地问殿前的僧侣,“师傅,我刚刚闲逛时发现西南角处有一道红色高墙,不知那是作何用处?”

    “施主说的应该是智远大师的居所,他之前一直云游外地,前几日才刚刚回来。”

    “哦?”云粟颇感兴趣道,“听起来这位智远大师似乎是个世外高人。”

    僧侣点头赞同她的说法:“智远大师确实造诣深厚,对佛典经籍常有不俗见解。”

    确实不俗,她回想着刚刚所见:千金一两的云顶绿、价值不菲的银霜炭,以及那位神秘莫测的贵家子……云粟语调轻快,然幂篱下的眸子却犀利地看向那道高墙:“如此说来,有机会应向大师讨教一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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