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尘往事
弘熙往炉火里添了几块木头，房间顿时明亮了起来。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小庙，离柳家村大约有三里远，周围没有其他人家。熊熊火光将他带回到了一个小时之前。
依依被册封之后，弘熙仿佛失去了灵魂，白天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发呆，晚上则整夜难以入眠。有一天深夜，他决定独自一人从王府中悄悄逃离，骑马在暴雨中奔驰，似乎希望雨水能够冲走所有的忧伤和苦闷。
在漫无目的地奔波一段路之后，弘熙突然看到前方一片熊熊火光，急忙停下马匹确认方位，发现火灾处似乎是柳家村，他心头一紧，急速飞奔向前。他惊呆地发现，火势正在吞噬着一片片房屋，尸体散落一地，场景令人不忍目睹。整个村庄竟没有一个幸存者，房屋也没有一座完好的。那些房屋必定是被油火喷射，加上狂风暴雨，火势猛烈异常。依依的家已经化为断墙残瓦，他曾经住过的房间也被毁得面目全非。弘熙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突然猛冲进去，在灰烬中胡乱翻找，他无法相信慈祥善良的柳家夫妇会这样命丧黄泉，更不敢想象，如果依依知道这个消息，会有怎样的反应。此刻，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和恐惧。
在弘熙极力在灰烬中寻找时，一个身影慢慢地从被烧焦的窗前走过，他急忙闪到一边仔细看去，顿时吃了一惊。那个人正是依依，只见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呆滞，衣服早已被雨水浸湿，头发湿漉漉地散乱着，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她肩上背着一根绳子，拼命地拉着一辆破旧的牛车，车上并排放着两具尸体，用席子盖着。暴雨依然下个不停，一阵狂风吹过，席子滑落在地，露出柳氏夫妇的面孔。依依停下来，捡起席子，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又小心地盖回去，仿佛在为沉睡中的父母整理被子，然后再次回到牛车前，使劲拉着绳子，牛车吱嘎吱嘎地继续在雨中前进。
弘熙再也无法忍受，冲到依依面前，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无法自禁地连续问道：“依依！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做的？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依依缓慢地抬起头，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她呆呆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摆脱了他的胳膊，并默默地拉起绳子，继续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弘熙不再追问，刚刚失去最亲密的人，她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巨大的悲痛支配着她的一切，使她如同行尸走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她背上取下绳子，背在自己的背上，帮她拉着这辆沉重的车，在暴雨和泥潭中艰难地前行。
依依毫不反对他的做法，默默地走在前面，直到爬上一座山坡才停下脚步。弘熙环顾四周，心中有些难过，他记得这个地方，这里长满了杜鹃花和各种花草，春夏季节非常美丽。在依依受伤期间，他们经常来这里散步，依依一定是希望父母在这里安息。正当他感叹时，依依从车上拿出一把钢刀，咬紧嘴唇，狠狠地挖了起来，弘熙也迅速拔出佩剑帮助挖土。
雨渐渐停了，细细地滴落。当最后一把土掷洒在柳莫言夫妇的墓碑上后，依依感觉仿佛被抽干了身体力量，晕倒在父母墓前。 弘熙再次投入了几根柴火，低头看着怀中仍然失去知觉的依依。只见她紧闭着双眼，眼睫毛微微颤动，脸色依然苍白，给人一种心疼的感觉。弘熙紧紧地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的面颊上，眼泪不禁填满眼眶。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样亲近，那时的依依笑容可掬，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她与他依偎在一起，共同期待着美好的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承受这些？”弘熙自语道，他的心在剧痛中颤动，这种痛苦比七夕那天她无情地拒绝他时给他带来的痛苦更加强烈深刻。他突然觉得，那天在清音阁花园里发生的让他心碎的一幕，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宁愿回到那个时候，也不愿见到现在这个样子的依依，即使她当时离弃了他，至少还能快乐；而现在的依依虽然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却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才会陷入忧郁和悲伤。
依依陷入了昏迷，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爹爹娘亲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她大约三四岁的样子，走路还有点摇摇晃晃。有一天，爹爹请村口的铁匠做了一双小铁鞋，娘亲怕磨坏了我嫩嫩的小脚丫，便花了一夜时间给鞋子做了厚厚的棉布衬里，鞋口处还缀着一圈兔毛。刚穿上小铁鞋的时候，依依一步都迈不动，着急得哭了起来，爹爹和娘亲在院子的另一头不停地鼓励我向前走，爹爹还说了许多我当时似懂非懂的话，后来才知道那是练功的诀窍。当她终于蹒跚迈开第一步时，爹爹竟然高兴得掉下眼泪，在依依小脸上亲了又亲，胡子刺得脸生疼，娘亲则在一旁笑着，用柔软的手抚摩我的头发爹爹娘亲”模模糊糊地呼唤着，依依慢慢地睁开双眼。
弘熙充满喜悦地说道：“依依你终于苏醒了！”
只见依依望着他，眼神迷离，四周环顾，突然拼命挣扎，想要离开他的拥抱。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她支撑着供桌站稳，身体摇摆不定。弘熙吃惊地想要上前扶她，但被依依大声喊道：“别碰我！”她的双眼充满了悲怨和愤怒，仿佛眼前的弘熙就是她的敌人。
“依依……是我，是我啊！”弘熙温柔地喊道，慢慢地靠近了她。依依似乎才认出眼前的人是弘熙，吃惊地呆在原地，弘熙温柔地搂住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他的怀中。依依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弘熙，放声大哭，肩膀剧烈地抽动。自从认识她以来，弘熙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保持这个姿势不动，让她尽情地哭个够。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随着依依的哭声逐渐停止，她渐渐恢复了理智。她迫使自己推开了弘熙，表情也变得严肃而保守：“三殿下，你为何在此？”
弘熙紧盯着她，心情复杂，千言万语无法说出口。依依移开目光，轻声说道：“昨晚三殿下帮我处理了家父母的后事吗？非常感谢你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得在天亮之前回宫，请见谅。”说完她转身向门口慢慢走去。
当依依正要踏出庙门时，她突然听到弘熙在身后轻声地说：“依依，跟我走吧。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开始。”依依的身体一震，她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接着，弘熙又说：“我已经想了很多，现在我明白了，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是我误会了你。尽管最近发生了许多我无法解释的事情，我不明白你是如何成为皇帝的妃子的，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今晚会出现在柳家村，更不明白为什么柳家村会受到屠杀。但是，我一直清楚地知道，我的心对你的感情从未改变过。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你明白吗？”
她依然站在原地，不愿回头。她的姿态如同冰雕雪塑一般，声音也带着冰冷的气息：“走？我父母为奸人所害，这个仇我不必须得报！”
弘熙感到非常兴奋：“报仇是肯定的，但不是由单你完成，而是我们两个。我弘熙在这里发誓，一定会帮你手刃仇人！之后我们离开这里，过上隐居的生活，一直到白头偕老！”
依依仰天大笑，转身后，仿佛因为笑得太用力，有些气喘：“三殿下，你太过冲动！我早已是你父皇的人，你与我私奔难道不怕世人谴责吗？而且，我已经怀了你父皇的孩子，即使我们能长相厮守，将来你又以何身份与这个孩子相处呢？皇上一直对你非常宠爱，你也敬爱他，如果他钟爱的儿子把他宠爱的妃子带走，他肯定会受到很大打击，难道你不会觉得内疚吗？你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曾立下过赫赫战功，也曾体察过民间的苦难，内心一定早就怀抱着远大抱负，但现在为了一个女子，却把这些抛在脑后，你用手摸摸你的心，问问自己，你能接受吗？”
弘熙咬紧嘴唇，眼中闪烁着光芒，沉默了一会儿，他坚定地说：“你和我父皇之间的事情，我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待我，我也不在意！我曾取得一番成就，但如果你不在我身边，即使我得到江山社稷又有何意义？最多只能在历史上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最终还是会落得个孤棺枯陵，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唯一的愧疚是对父皇，所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他的孩子，以作补偿！”他顿了一下，满怀热切地望着依依：“依依，只要你愿意，我们从此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过着普通人的夫妻生活，男耕女织，互相扶持，这样好不好？”
依依激动地转过身去，眼泪流满了脸颊。男耕女织，同床共枕，这是她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想象的美丽场景，却渐渐远离了她的梦想。她没想到弘熙对她的感情如此深沉，甚至不顾一切。为什么偏偏弘熙是皇子？而她却是皇妃？如果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一定是幸福的一对。无论天涯海角，她都愿意陪在他身边，永不分离。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即使弘熙真的无所谓，她也无法释怀。更何况旧的仇恨和新的敌意层出不穷，此刻的她，内心已经完全不同了。
依依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等待情绪平静下来后，静静地向弘熙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是否因为我，无论受到多大的委屈，你都愿意？”
“没错！我愿意。毫无怨言！”
“好的。”依依轻轻擦去眼泪，转身面向弘熙，微笑着说：“你过来，抱着我吧”
弘熙欣喜若狂，迈步上前紧紧搂住她，然后突然感到心前一阵刺痛，双臂垂落，整个身体僵立而无法动弹。
“依依！你”弘熙意识到自己被依依点穴了，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依依手插著双手，缓步走到门前，冷冷地说：“三殿下，你一个人做梦倒也罢了，不要拖累我，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孤苦无依了，怎么可能不享受皇妃的福，而跟你一起流浪天涯呢？”
弘熙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一把炙热的红钢刀刺穿，伤口仿佛被一把冰雪塞进，剧痛与冰冷在他身体内交替涌动，希望刚刚燃起的火花立刻被残酷地击碎，此刻他无法形容心中的感受——失望、伤心、愤怒，更多的是心如冰寒。
“你你还是无法割舍荣华富贵吗？”弘熙的声音颤抖，似乎与他的内心互相共振。
“对，很对！”依依毫不含糊地回答：“以前是我太迷糊了，所以才在你身上浪费了很多时间，自从跟了皇上，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你还对我有感情，就请不要再打扰我，让我开心地过日子吧，我求求你了！”弘熙看着她的背影，眼中充满了伤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离开庙门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来回头轻笑道：“烧完一柱香后，你的穴道会自动解开，好好保重！”说完她不回头，朝着皇宫的方向奔跑而去。
暴雨过后，尽管风仍然猛烈，但依依的泪水却一直淌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