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风解愠
校医院。
因为进来的时候,易池初的血压也很低,被紧急打了多巴胺。诊室内,护士拉着帘子在里面给易池初做心电图,如果状态不好,还得往医院送。
顾南风靠在远离门口的墙边,刚才那阵错过四五个电话,回过去彭城在对面喊:“你不说五分钟吗大佬?这都几个五分钟过去了,到哪了?”
“等会。”
“我能等,领导能等吗?巡查什么时候不能巡,你快回来。”
“五分钟。”
“五分钟后你就等死吧。”
顾南风挂断,斜对面坐在连排座椅里的萝莉脸低着头在刷朋友圈,他转着手里的手机,顿了一秒抬步离开。
不一会,内科医生进去询问了几句出来,护士在里面叫:“好啦,没什么大碍了,进来吧。”
宗玉进去,盯着输液架上的两袋葡萄糖,又看向缩在床上警惕她动作的易池初,不由好笑。
“明天还做不做了?”
倔猪死不悔改:“做。”
宗玉拉过椅子坐进去:“你累死累活,你男神还不一定喝不喝呢,说不定转头就给扔了。”
易池初揪着床单:“他才不会呢!”
“怎么不会?你看看你手机,他有给你反馈过一句,那玩意儿是好喝还是不好喝吗?”
易池初摸出手机,除了学长学姐活跃的学院群和零星几个社团群在冒泡,没有其他消息。
她攥紧手机喃喃道:“国旗护卫队很忙的。”
“打两个字的时间都没有?”
易池初自顾自地说:“我们没开始他们就已经练很久了,现在可能都没结束。”
“得得得,”宗玉抬手掌心向外,不跟这头倔猪掰扯,“你开心就好。”
说完低头自己玩手机,易池初刚从晕眩状态里恢复,人还有点乏力气短,平躺仰头看着天花板的灯条发呆。
快要睡着时,被敲门声惊醒。
宗玉和她一齐看向门口,没人。
但是门把上悬着一个便利店的纸袋。
宗玉走过去取下,伸头出去左右看了看走廊。
一道修长的背影踏着短靴声嗒嗒远去,明明裹着身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制服,却偏偏有种跋戾扬魅张牙舞爪的邪劲儿。
她低头朝纸袋里看了一眼,走回去丢到床上。
易池初捏着纸袋口问:“是谁?”
“还能是谁,这年头,有始有终的男人不多了。”宗玉已经忘了自己刚才还骂人变态。
易池初将纸袋放倒,用没打针的右手拨开,里面是加热过的饭团三明治,刚从冷藏柜里取出还带着水雾的豆乳盒子提拉米苏,还有几袋糖和水。
“他走了吗?”易池初这才想起,刚才竟然忘了谢他。
“不然留这过年?”
易池初悻悻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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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玉下午开训前就回去了,易池初自己等到药全挂完,拎着没吃完的糖回宿舍,宗玉帮她请了假。
三点多时间当不当正不正,她看微信,中午忍住没有给靳川发消息,想等等看他会不会在午饭的时间告诉她,豆浆好不好喝。
然而,聊天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她看着左手背上的针孔,舌尖苦苦的,剥了一颗话梅糖放进嘴里,没有宗玉说不主动就不主动的决心定力,敲下几个字发了过去。
知道下午还在训练,易池初发完也没有等回复,拿着睡衣到楼层浴室洗了个澡,回来后爬到床上睡觉。
心情不太好加上熬夜体虚的疲惫,这一觉中途没有停顿,也没人打扰,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醒后觉得劳累一扫而空,眼前世界蓝汪汪的清晰宜人,摸手机看时间发现微信一堆消息。
她双击进去直接是宗玉刷了屏的文字和语音,往上滑看到几个字眼,惊愣之下突地从床上坐起。
她连忙回电话过去。
“易大楚你可算是睡醒了……”
易池初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没理她的寒暄抱怨,言简意赅直切要点:“顾南风怎么了?”
“他昨天因为院里开会迟到延误,三催四请地不去,被副院长点名批评了,说他什么行为嚣张态度不端正,当天下了通报,取消了他这一年的评优评先,学生会和团委工作也留职观察。”
易池初听得手脚冰凉,握着手机的手指发抖:“是……是因为昨天送我去医院时耽误的吗……”
宗玉说得比较委婉:“我问过丁少清,时间点上,差不多……”
易池初掀开被子下床,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对面徐浅瑜从床上看下来:“怎么了楚楚?”
她道歉:“不好意思吵醒你们了,有点急事,等回来再跟你们解释。”
最后一个词和关门声同时落地,易池初边往宿舍楼下跑边问宗玉:“他是有理由的,院里不至于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吧,怎么会这样呢,而且也罚得太重了……”
她之前听班助学姐几次三番的强调过,评优评先影响的不只是当前学年,后期的各种奖学金、保研保博、海外项目都会因为留下的记录受到影响。
强者之争,一分一毫都可能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如果顾南风真的因此损失掉这些,耽误了他的前途人生,那易池初恐怕要终生活在歉疚之中。
宗玉幽幽道:“那要是他没解释呢?”
“他为什么不解释?几句话就说清楚的事。”
“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时能在操场吗?”
易池初没说话,等她继续。
“因为他是帮唐琳巡查去了,这本是唐琳自己份内的工作。你应该也知道,某些导员让学干写材料做苦力,自己当甩手掌柜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民不举官不究,没人会闲得跑到院领导和书记面前说,除非你不想好好毕业。
“如果他解释,必然会把这件事捅出来,一件带一件没完没了。尤其最近新闻多少高校导师导员压榨导致研究生学生跳楼的事,真爆出来唐琳不会好受。
“顾南风还是大三生,唐琳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只要他们导员护着,他就没大事。但你不一样,你这个大一的可是直接归唐琳管,到那时,你就是那个她唯一能揉捏的受气包。”
易池初仿佛没听见那一大串话:“如果我去解释,他的通报被撤销的可能性大吗?”
宗玉答非所问:“易大楚,你可想好了,这才新生开学不到两个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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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起来了吵起来了!”
丁少清扭头从办公楼走廊侧门出去,正撞上闻讯赶来的顾南风。
“我操兄弟,你可算来了。”
顾南风头上压着一顶灰色西瓜帽,半长的灰蓝发绑起全藏在了里面,俊脸冷沉,眉头紧拧:“她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我八点到这值班,院长办公室就有人在说话了,这都半个多小时了,里面喊起来我才听出来是小学妹的声。”
工作日,又是上班的点,办公室各个门口,都有人在往走廊里张望。
院长办公室在尽头十字口的东南角,旁边有个拐角楼梯间,顾南风走过去停在那处凹陷里。
门内的少女音稚气柔软,让人很难和那个天然长着一张冷淡御姐脸的女生联系在一起。
他抬起的手搭在门把上。
“……我不相信在如此多的证据面前,众多学生引以为傲的燕大和经院,会继续闭目塞听,冤枉一个品行能力成绩俱佳的优等生,您不觉得可惜,我觉得遗憾。”
“来燕大十一天,目前为止,我对经院唯一深刻的印象,是顾学长在九月三号入学当天晚上新生年级会里的一句话。”
“经院的传统,以老扶新,经院的文化,没有废物。”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来源,但能站在三百多人面前,昂首挺胸自豪地将之一字一字传递给我们,这个人至少不可能是讨厌这个地方。”
“时间紧急,他大可以在接到通知电话的那一刻,放下他手里全部的任务委托赶回学院。就让我躺在操场上,反正我死我活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最后落得这样的局面。”
“个人风格与行事能力总不能单纯的混为一谈。”
“当时连队几十人亲眼看见他送我去医院,没有奖励也就算了,现在一纸通报批评下来,院里向外界传达出的意思,难道是,我该死,救人是错的?”
“这位同学!注意你的措辞。”
“我很注意我的措辞,甚至在通报出来前,我对在燕大经院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也曾因入学时院里能有顾南风这样的前辈领路感到无比荣幸,并以此为我的目标。但如果,这件事是以这样的结果收场,我真的怀疑,贵院是否值得我在此消磨四年的光阴,也是否能担得起教书育人的重任!”
深褐色的木纹门向内拉开一道缝,顾南风侧身退回走廊右侧,里面的人出来,关上门后停在门口深呼吸,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随后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转弯向左。
顾南风在她身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轻声转回门口,待脚步远到听不清时敲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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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区西面有一间玻璃花房,花房前立着几座藤架,易池初走到最近的一个,坐在盖着落叶的秋千上。
身为十点的老太阳,看着前方九点的阳光,心比刮过耳侧的秋风都要凉。
易池初很生气。
跟院长顶嘴辩论,这大概是她长这么大最疯狂叛逆的一次,今天以前,她上学连迟到都不敢。
可是如果不这样,她难以面对自己的内心。
大不了,就退学重考,再不济,做个鹌鹑逃到国外,反正不能让无辜的人因她受累。
发了一会呆。
她仰头,秋千摇摇晃晃,头顶落下明灭斑驳的光影,伸手揪下架子上一片藤萝枯叶,想起了宗璞在紫藤萝瀑布里的金句,闭眼将叶子放在眉心中央,神经病似地朗诵:“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1
一声轻笑响起,她蓦地睁开眼坐直,左边办公区西侧大路通向花房的灌木丛里有条卵石小径,顾南风手里拿着灰帽子站在那,一头灰蓝发乱得别具个性,不笑的话,有点像狮子,还得是王中王那种。
她骨子里带着股莫名的臣服,起身站得板板正正,礼貌道:“顾学长。”
叫完觉得只喊称呼好像太生硬,后知后觉地补上一个字:“好。”
顾南风唇角勾得邪肆,走过来扬扬下巴:“坐。”
易池初顺从坐下,顾南风隔两只手的距离跟着坐到她旁边:“军训呢,你怎么在这闲着。”
找学院是她自己的主意,最后翻车了要罚也是她自己的锅,跟他没关系,他没必要知道这件事,至少在学院给她下处分前不知道最好。
她舔舔唇,抠着手指头在脑海里快速加工瞎话,目光瞥到手里快被碾碎的枯叶,急中生智:“看花,你看,这个花房针不戳。”
顾南风懒散地向右靠在扶手上,歪头看她:“喜欢花?”
“对啊,”这句不算撒谎,她放松多了,靠住椅背两腿前伸,“这世上,只有花会开花,多稀罕啊。”
顾南风低头笑得双肩发抖,易池初不明白这句话哪里搞笑,看着他问:“好笑吗?”
他眨眨眼恢复如常,不答反问:“喜欢什么花?”
易池初抬起手指摸了摸眉头,有点为难道:“我成年了。”
顾南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不需要。”
他忍笑:“这么说,你都喜欢?”
她学聪明了,也反问他:“难道顾学长不喜欢吗?”
顾南风看着她脚跟着地,脚尖轻晃,不由愣住。
易池初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还以为是地上有什么东西,抬起双脚。
他恰好在那时起身,秋千架失去支撑,随重力向后摇晃,易池初吓了一跳,眼看要向前扑倒,顾南风一把拎住她的手臂将人拉起,力道远胜体重,她被惯性带的停不住脚步,闷头撞进他怀里。
两人所有动作陷入静止,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耳边放大。
风声、鸟鸣、树叶沙沙、枯枝扫地、缥缈的呼喊、远处的钟声。
呼吸,心跳。
易池初觉得血液冲向头顶,脸热得在往外冒蒸汽,恢复动作能力的那一瞬立刻后退数步,腿抵在秋千座边缘,低头摸着脑门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顾南风偏头撸了把头发,将手里的帽子戴上笑:“腿短了。”
易池初:“!”
她站直,隔着军训外套比在自己腰间,有理有据地反驳:“我可是三过身材!腿才不短,你不能只看身高!”
顾南风看着刚过他肩一点点的小矮子仰头一本正经地跟他较真,像个待拔的小萝卜,好笑道:“三过是什么?”
“三过就是长腿的三大标志,腕线过裆,肘线过腰,膝线过肩,”她伸出三根手指耐心解释完,歪头,“很难得哦!”
“膝线怎么过肩?”
“蹲下看。”
顾南风边听她的话,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学着她臭屁的语气轻飘飘道:“好巧,我也是哎!”
易池初:“………………”
-
“这个时间,你去吃什么饭?”
顾南风长腿走路带风,即便慢悠悠的,易池初都要小跑才能跟上。
她机智道:“brunch”
“昨天的事,不长记性?”
顾南风语气很轻,就是玩笑话,易池初却突然想到他被罚的事,脚步顿住,两人之间眨眼拉出一大段距离,顾南风停下回头,刚想说什么。
她自己不动声色地揭过去了:“顾学长,我请你吃饭吧。”
他也不纠结,顺着台阶往上走:“我很忙的,你要预约才行。”
因为感谢,易池初这次不与他抬杠,恭敬地捧着:“好啊,那你什么时间有空我预约一下。”
“说不准。”
“没关系,我可以等着。”
易池初:“你也没吃早饭吗?”
“嗯,”顾南风看她,“你不会要请我吃早饭?”
“怎么会,我哪有那么小气!这不是碰巧嘛,”易池初保证,“我请你的话,校园卡能刷的,都不算。”
顾南风轻笑:“口气不小。”
两人隔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并肩往北面校内商业区走,经过东操场东侧主路时,里面传出训练的鼓点节奏和口号声,顾南风顿住两秒走到了她左边。
她不明所以地歪头,还没说话,余光看见他左手边,主教官背对操场金属网内,与他们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
刚进大学校门的高中生,意识里还本能残留着对老师与领导的警惕和恐惧,易池初抓住顾南风的袖子,借着他的遮挡严严实实藏到主教官的视野死角处。
顾南风带着袖子上的人往右到马路对面,似笑非笑:“易学妹,你怎么动不动,就往我身上贴?”
易池初迈上人行道,闻声松开爪子手背贴向自己身前,拉开两人的距离:“我……”
“嗯?”
易池初看着他吊儿郎当的神情,好胜心痒:“你身上好闻,我想猜猜是什么香水,好买了送人!”
“这样啊,”顾南风若有所思地点头,“闻出来了吗?”
当然没有,但她怎么会说。
易池初搜肠刮肚,仔细回想宗玉在她耳边念叨过的几款香水名字,挑了个听上去特别骚气:“黑色烟草。”
顾南风挑眉:“我身上有烟味?”
主教官的威慑力下,易池初刚才什么都没闻到,但不妨碍她说瞎话,她可记得他是抽烟的:“有啊,好大的烟味儿。”
顾南风下一句话题跳跃:“你是北方人?”
易池初摇头。
“哪里?”
“锦湖。”
“那个地方,”顾南风一脸怀疑,“很难说出这么标准的儿化音吧。”
易池初“哦”了一声:“可能因为我爸爸是燕都人。”
“那怎么去了锦湖?”
易池初拂开湖边垂落的长柳条:“小时候因为他工作的原因,才搬到了锦湖,那是我妈妈的家乡。”
“四五岁?”
易池初仔细想了想:“差不多,幼儿园的时候。”
顾南风静了一会,垂在腿侧的手放进口袋:“你在燕都读幼儿园学的第一首诗,是长歌行吗?”
“诶?你怎么知道?”易池初惊奇,“这首诗很难,但是是我记得最牢的,因为不是老师教的。幼儿园入学第一天,好多人都哭,老师都去哄孩子了,我没哭,在院子里玩。当时隔壁小学的小姐姐在班里领读,我趴在窗台上跟着念,念了一下午呢,学的还是最长的版本。”
她解释完,挥着手里揪下的柳叶,不自觉就背出来:“长歌行汉乐府,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顾南风看着她伴着诵诗节奏摇头晃脑蹦蹦哒哒的背影,脚步停下,呼吸急促。
易池初背完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回头看顾南风站在如海的柳枝里,目光定定看着她,妖精眼亮得像着过火般。
她分不清他这是生气到了极点,还是不生气到了极点,有点害怕,不由后退两步磕磕绊绊道:“你你……你怎么了?”
顾南风回过神,垂落眼帘,平复下心绪,慢慢跟上去,太过浓烈的震撼随着血液焚烧,本就沙哑的烟嗓更沉了几分:“我找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方向。”
“所以,你刚才那是开心的表情?”
看着她犹带后怕的样子,顾南风笑:“嗯,吓到了?”
这安慰仿佛反向催化,易池初更害怕了:“写论文这么恐怖吗?找到课题就值得你开心成这样?”
顾南风终于肯放慢他的脚步:“有了开始,才会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