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江左之地如今堪用的军队无非有二，一则常年在上游周旋于匈奴、羯胡之间的荆州军，二来则是拱卫京畿重地的京府兵。若要认真论起来，在与悍勇残忍的羯胡铁骑作战上，京府兵远不如荆州军。更何况，一旦京府兵溯流而上，青州一带蠢蠢欲动的燕军势必多生事端，届时建康危矣。这许多年来，朝廷如何不知过分倚重荆州必然造成一方势大？可荆州毕竟以长江天堑为天然屏障，地理位置属实险峭，二来即便朝廷有心扶植王宴辖制的豫州一带与荆州相互牵制，也都在近日被打破，无大将之才统帅三军，天时地利人和终究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然而，归去的江愔再无声息。每日里，送到御前的谍报都在提醒着羯胡的铁骑越来越近，首当其冲的荆州一带却始终闭门不开。内阁自是一日连下几道快马加鞭的圣旨，却始终得不到肯定的回信。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若不想要亡国之君，便是天子也只能识时务。
“母后和王司空都说，江氏早有不臣之心，现在正是要拥兵自重，弃江左不顾，太傅以为如何？”
李太后不过是借着皇帝生母的身份被尊位太后，外家更是无人借力，虽是两宫临朝听政，但平日里素无言语，小皇帝此处言及母后，应是先帝的正宫皇后靳后。
面对自己这位小小学生，郗粲反问道：“陛下以为何如？”
小皇帝毕竟年纪尚浅，不能亲理朝政，虽设有辅政大臣，但四去其三皆是靳王势力，若是寻常性格懦弱的皇子也就罢了，偏生当今天子心性坚韧，自有一番主见，即便大事上做不了主，但好在有裴公和京府兵牵制，倒是从未向靳太后露怯。随着小皇帝日渐成长，这其中的罅隙必将日益加剧……
小皇帝倒也不恼：“太傅以为京府兵对阵羯胡，胜算几何？”
郗粲道：“郗家必将肝脑涂地。”
小皇帝仍旧眉头紧锁，紧盯着年轻的夫子。
“陛下可是担心，若京府兵北上，京畿空虚，恐人趁虚而入？”
小皇帝两眼一亮：“太傅可有良策？”
郗粲道：“我朝兵力的问题，一向牵制国之大计。先帝未尝没有北定中原的宏图壮志，却也因此事中道崩殂。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却可能在世家门阀之间掀起轩然大波。”
见小皇帝听得入神，郗粲继续道：“臣的外祖先是跟随□□皇帝南下渡江，本也只是携了百余族人，却逐渐能号令出一支京府兵，陛下可知为何？”
小皇帝沉吟片刻：“太傅是说，那些南下的流民。”
郗粲继续道：“不错，乱世中老百姓为了避祸，也只能四下奔走，谁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要去多远，索性结伴而行，推举出个主事的，路上至少有个照应，这便是最早的流民帅。臣的外祖也是其一。”
“老师的意思是，将这些流民组成一支新的京府兵，以解燃眉之急？”
郗粲摇摇头：“若是十几年前，招募流民自然轻而易举，可如今，世家大族早已将这些流民收容起来，为自己效力，陛下若是要他们交人，只怕不易。”
小皇帝叹道：“更何况，如今朕，羽翼尚未丰满，胳膊更是拧不过大腿。”
郗粲意味深长道：“若陛下想改变如今受人掣肘的被动局面，联合这建康之外的势力，方是上策。”
这番话语若是让郗郁听到，又要胆战心惊地斥一声僭越。可郗粲知道，皇帝年纪虽小，却早早生了一副反骨。昔时在后宫，虽是养在靳后膝下，却也是将自己的后颈时刻暴露给最致命的敌人。便是这便宜皇位，也是被架上去的。生母多年来忍气吞声，如今贵为天子，也要时刻作出一副孝顺儿子唯母是从的乖觉。他能忍一年两年三年，难道还能忍一辈子么？
小皇帝听懂了这言外之意。老师说的不错，若说这满朝文武之中，还有谁能与靳王之流分庭抗礼，便只有荆州的江氏。江氏入不得建康，靳王手中无兵权，两相牵制，方为帝王之术。
小皇帝转而道：“江氏如今按兵不动，不知是何用意？”
郗粲道：“臣虽不知是何用意，但无论江氏是否拥兵自重，羯胡出兵，荆州必不能幸免，江氏如今不过是在赌，赌谁先沉不住气。咱们只管听他提条件便是。”
小皇帝顿觉醍醐灌顶，下一秒却露出迟疑的神色：“日前，内阁派王宴调了一支千人的禁卫军，取道豫州传旨荆州，至今未归。”
禁卫军乃建康的最后屏障，是以并不经过京府兵调配。内阁这番手笔出自何人之手，不难猜出。所图无非是彻底给江氏扣上不臣忤逆的帽子。
可，以郗粲对王宴的了解，若只是单纯传旨，何须千人同行，更何况他至今未归，未尝不是存了引兵开战的心思。如此，荆州军若是见死不救，岂不坐实了这些流言？
在外随侍的公公突然脚步急促地进入内室，递上一封谍报，瞥了一眼郗粲道：“陛下，这是刚送来的荆州方面军报，王公几位还在大殿等候陛下，速速前去议事。”
小皇帝脸色凝重地展开谍报，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又忙递给郗粲，吩咐道：“你去告诉王公，朕稍后便去。”
内侍应声而去。
郗粲心下一沉，果然。王宴按捺不住，竟擅自开了城门，带着不过千人的禁卫军冲了出去。
小皇帝见内侍离去，急道：“这王宴如此没有轻重，朕如今才是骑虎难下。”
郗粲道：“王宴是赌定了荆州为了不单骂名，必然会出兵救人，即便是救的迟了点，也是一桩罪名。王公叫陛下去，一面便是邀功破了荆州久不出兵之局，另一层，无非是要加深江氏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狂悖。”
只怕这仗不管最后是输是赢，都将是江氏的罪行。
刀笔之吏，弄其笔墨。尤胜诛伐。
看来江氏与王氏这世仇，是不死不休了。
那王宴，你是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