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只如今,郗家处在这旋涡的中心,难免受些炙烤。”郗郁叹道。
“既无遗诏,说到底,不过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靳氏自然有王氏作靠山,只不知这清河王背后还有何人?”郗粲离京多日,自城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暗潮汹涌所知不多,实是不敢肯定背后的神仙。
“这两日城中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便是这清河王何等姿容俊秀、才高八斗。”郗郁头也不抬地说道,侍从刚递到手里的呈报却让她面色一紧。
郗粲忙接过一看,也不由得皱眉:“竟连荆州也来插一脚?”
“若论起这天子脚下的大家族,裴氏、王氏那自然是底蕴深厚的公爵人家,算上新晋拔尖的朝廷新贵陆氏,出了个皇贵妃,这几年也是桃李满天下,各个机要衙门都有门生。”建康城郊的茶馆里,那走南闯北的说书人讲得唾沫横飞、十分卖力,跟前几个屈指可数的听众就着这几文钱的茶水,也听得津津有味。
“可这些都是文官啊,平日里花好月圆便也罢了,真要打起仗来,咱们大家伙的性命还得靠那几位镇守边疆的大将军。其中,少不得要提到荆州刺史,近来打跑匈奴的骠骑大将军江忱江大人。再来便是如今执掌京府兵的郗老将军后人。”
这说书人一番摇头晃脑,似乎并没有获得看官的全然信服。
“不对啊,老头儿。这王大人可还有位豫州刺史的侄儿啊。那也是一方大镇啊!”
说书人笑地高深莫测:“非也,非也。这豫州刺史王大人,博古通今自是家学渊源,可奈何于这行军打仗之事上一窍不通啊。若非如此,岂会被羯胡追的屁股尿流啊!”
茶馆内一阵轰然大笑。最外边桌上那一身劲装打扮的青年男子也忍不住唇角上扬,吩咐同桌也皆是一身骑装的男子:“说的不错,给些赏钱。”
“是,公子。”孟冬远远朝着说书人扔去一吊钱,不出意外地听到一声通呼后,咧嘴一笑,赶紧追上自家公子已跑出好远的身影。
郗府内,虽已暮霭重重,母子二人却仿佛不受时间变化的影响,对当前情势一片忧心忡忡。
“荆州军既已屯驻芜湖,看来江家也要趟这趟浑水了。”郗郁忧心忡忡道。
“且不说裴氏自来看不上靳氏和王氏的勾连,若皇长子即位,年岁尚小,靳后必要临朝听政,外戚干政恐祸乱朝纲。”郗粲自然知道裴氏的顾虑。
“可若荆州已经掺和进来,除去裴氏的宿卫军,关键点就落在我们与江家身上了。”郗郁担忧地看着郗粲,如此一来,还未出征,朝中内部竟是要同室操戈了。
郗粲一顿,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临别时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他分明看得清,他的珍重与不舍,他却时至今日,不敢看懂,自己为何在每一个孤寂的清宵,如此沉溺于那个背影,那个回眸。其实,早在他选择留下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这建康城内,兜兜转转总会遇到,明枪暗箭也总会扎上几下。我本想得一知交好友,诗酒趁年华,在这三千微尘里,也不羁潇洒地走一回。可为何偏偏将我置于这样的两难境地?尤其……
郗粲敛了敛心神,不自觉地又捏紧了玉珏,强自拉回思绪。
“江家与王氏不共戴天,江忱兄弟隐忍多年,怕是不再甘心居人之下。况且,靳明还在江家手里吃了个哑巴亏,这两家除非有天大的好处,否则断无握手言和的可能。”
郗粲幽幽道:“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可免去未来外戚干政的诸多麻烦。裴公所虑,并非没有道理。”
“却不知清河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郗粲问道。
江府内,快马加鞭赶回建康的江愔顾不得稍作休息,接过玉衡手里的呈报,一目十行地查看起来。
“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公子,如今大街小巷都是清河王放出来的消息,我又特意着人去他的封地打听了一番。清河王比先帝小八岁,是□□皇帝的幼子,因母族不显,当初在宫里也未得□□多少照拂。先帝继位以来,封他为清河王,封地远在岭南蛮荒之地,一年也见不得几回。岭南当地倒有些传闻,说这位王爷性格温和,平日里也不大管事,整日待在府里,填词作曲,与市井乐妓歌姬多有唱和。”
江愔挑了挑眉:“听起来像是个多情才子。”
玉衡笑道:“据说有一年,岭南有人以五斗米教作乱起兵,当时大半个岭南都被贼人占据,这位王爷倒好,一面八百里加急向朝廷请援,另一面却调集城中半数护城兵将,将自己的王府团团围住,当年若非朝廷的救兵堪堪赶到,这岭南便要被一群乌合之众攻破了。”
江愔来了几分兴致:“先帝继位以来,□□留下的血脉已所剩无几。不怕这些叔伯兄弟贪生怕死,怕的便是他们七步之才、民心归附。”
“无论这清河王是本性如此,抑或演技出众,他都是我们唯一的人选。”江愔沉声道。
玉衡不解地问道:“属下不明,少年天子,岂非更易掌控?”
“靳王之流,又岂会放心让我一家独大?”江愔冷笑道。
“靳氏土生土长于此,王氏虽同我族一般渡江而来,却一心只想经营自己的山头,这两家都是限江自保之流,断无与我同心协力、北定中原之心。如今他们有求于我荆州,自是花好月圆,可若我果真挥师北上,粮草供应、兵力补给便是最能做文章的地方,我又岂敢将后背交给这样的人?”
放眼朝堂,享了几年太平,似乎就被江南的吴侬软语化掉了骨头,又有几人还记得自己的根在哪里?若真强行逼朝廷让步北伐,只日后难免为其他世家门阀忌惮针对。如今尊位悬而未定,朝野动荡,各方都在默不作声观望,于江氏却是一桩机缘。若能凭借拥立新君,名正言顺出兵,一切难题皆当迎刃而解。
如今辅政大臣中王氏占了名分,裴公、陆氏全了情理,荆州一只脚虽跨进来了,然另一只却仍在门外,态度暧昧,郗家便更是纹丝不动,至今也让人摸不清所以。
“皇长子毕竟是先帝的嫡亲血脉,即便如今年岁小了些,总有一天也是要独自执掌大统的。若为了一己私欲,舍了正统血脉,改立宗室,郗家以何面目称自己为纯臣?”心中便是如何瞧不上靳王之流,对郗郁而言,为郗家门楣从来便只有一个选择。
见郗粲仍垂着头沉思不语,郗郁有些意外:“阿粲?”
良久,郗粲干涩地开口道:“阿娘,我想先见见江愔。”
自己的儿子向来杀伐果断,何曾如此犹豫不决?可知子莫若母,郗郁心中早有疑虑,虽未宣之于口,此时多少也能品出几分意味。早前荆州江氏执意北伐,与朝廷关系微妙,朝野之中早有非议。如今又高调率军而来,虽一言不发,于朝野大臣心里,却决然等同于“挟天子以令诸侯”。
于郗郁而言,江氏如何抉择,事关朝野大局,若能探探江愔的口风,也可早有准备。可对郗粲而言,对于那个答案的执念,从来便只是一己私心。
自始至终,纯臣郗家便只有一个选择。既身为郗家的当家人,凡事便当以家族为先。这个决定对郗家而言,毫无悬念,于去荆州之前的郗粲而言,也是一目了然。只如今,本该毫不犹豫的郗粲,脑子里一幕幕闪现荆州那夜的月色,回响起顾映心提及玉珏时的那番话,最后却皆定格于那人垂下眼眸的一句“就此别过”。
不过四个字,却仿佛一个梦魇,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一想到从此形同陌路,再无人月下饮酒,无人共我携壶上翠微,无人与我同庆生辰,心里便似刀割,钝钝地抽疼。
至此,愁多方知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