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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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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愔翕了翕嘴唇,终是无话。

    “既是一路跟着,城破之时,为什么不出手?”郗粲的声音毫无波澜,“这荆州郡内唯一能救他们的,只有你。”

    “你在袖手旁观,为什么,”郗粲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你在等什么?”“靳明还没有和匈奴交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时机未到,江大人自然不会出手。”

    “大将军挥师北上,江大人入京为质,好大一盘棋,好狠一颗心。”

    郗粲仍是按捺不住,猛地抓住江愔的衣袖,恨恨道:“你不是说,这些胡虏在边境屠戮百姓,你恨不得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吗?”

    “你在干什么?为了一城之争,葬送这么多性命。这些人可知道,害他们的,正是他们奉为一方父母的江氏?”

    江愔任由郗粲攥着自己的衣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他重又挺了挺腰背,有些吃力地维持着挺拔的站姿。

    “若非他想趁乱浑水摸鱼,犯我荆州,匈奴人自有我料理,”江愔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哑声分辩道,“我不过是想揪出益州的内鬼,他若是安守本分,在江州好好待着,何至于斯!”

    “江愔,”郗粲恨这人,事到如今,还在为自己开脱,恨声道:“若你没有引他入局的心思,又何需放任匈奴一路南下,这沿途的城郭百姓,皆是因为你,遭此平白无故一死。”

    “我早已算好了,匈奴自江陵南下,若想打建康个措手不及,贵在神速,便不会沿途肆意停留,只会尽快占据渡头枢纽,赶在荆州大军回朝之前南下攻城,”江愔道,“这一路下来,匈奴果然也是直取华容,并无半点偏差,只是……”

    “只是什么,”郗粲对江愔的辩解不为所动,“只是靳明未如你所料,在匈奴攻城之前便赶到,你为拖延住匈奴,只得放任这一城失守。”

    “我早已传令华容太守迅速转移安置城中百姓,匈奴攻城之际,我也下令全军,尽快打通地道入城,我们已经转移了大部分人群,若是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定能——”江愔急促道。

    郗粲心有悲戚地闭上眼,打断道:“江愔!你把人命当什么!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盘上冰冷的棋子!若你一开始便存了救人之心,何至于此?他们拿性命为你的胜负心买单,这是什么道理?!”

    郗粲抓住江愔的手,厉声质问道:“瞧瞧你这双手,上面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可还有半分清白可言?”

    江愔感觉心受到一寸一寸的炙烤,郗粲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的痛苦、悔恨翻涌不息,几乎快将他淹没。这样的情绪太过浓烈,像一张网,将他紧紧笼住,缠地他无法呼吸,激得他猛地将郗粲的手摔开:“郗老将军统领流民帅时,也曾放任手下流民杀人越货,断江掳掠,他的双手就干净吗!他就清白了?”

    郗粲看着已然撕下面具的江愔,原来这才是你最真实的想法。

    言犹在耳,故人却已面目全非。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两人互不退让地对视片刻,郗粲惨淡地一笑:“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原来,这就是你要的太平盛世。”

    你费尽心思设下这一局棋,什么入京为质,长袖善舞,不过是你想让人看到的。

    无论在豫州,还是建康,我都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罢了。

    “是我高攀了,江大人!”郗粲轻声说道,终于拂袖而去。

    江愔闭上双眼,心底也弥漫出天命面前动弹不得的无力与沧桑感。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郗粲的话言犹在耳,他忍不住使劲儿搓,若是将这层血污生生剥下来,自己是不是就会清白一些?

    可是怎么办?我手上所沾无辜之人的血,早就不止这点了。

    我这双手,这个人,从来都不清白。

    阿粲,你虽长在郗老将军膝下,可这战场上的尸山火海,你真见过么?生死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当年我父亲城下身死,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可有人替他鸣冤出头,站出来指一句,他王家就该以命偿命?谁也不愿得罪王氏,谁也不敢得罪王氏。即便是身为人子的我,也只能对杀父仇人笑脸相迎。让我父蒙受这般奇耻大辱,已是不孝至极。若我今时今日仍然是任人宰割的牛羊,又当如何自处?

    我知你外表和光同尘,内心却始终泾渭分明,如今见着我这副真面孔,你是否也会失望?是否后悔曾与我相识、相交?

    大哥说知音世所稀。我从来都是真心待你。我从不愿欺你、瞒你。

    只是,无从选择而已。

    “公子,”城楼下随侍的玉衡见郗粲已带人离开,自家主人却迟迟未有动静,便不放心地上来看看,“郗大人已同随行的侍卫离开了。”

    “安排一队人马,常服打扮,护送他入京。”江愔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只衣袖掩住了大半的双手一片血肉模糊,终究泄露了他起伏不定的心绪。

    “靳明如何了?”江愔像是终于想起还有这号人物。

    “有几处小伤,倒不致命,”玉衡如实禀报道,“他此次几乎是全力一击,带走了江州大部分兵力,如今只剩一二。”

    “靳大人雪中送炭,颇有君子古风。如今怎好灰头土脸地回去?派兵护送靳大人回江州,协助靳大人调配江州兵力,”江愔冷笑道,“上疏朝廷,便说荆州军守城不力,自请降罪。”

    “是。”玉衡依次传令下去。

    江愔独自一人立在城头,借着爬上枝丫的月儿,还能隐隐约约见到一行人于林间策马狂奔。江州虽是靳氏掌管,可皇后一族人丁凋落,堂堂国舅府如今不过是王氏的傀儡。江州若与豫州连成一气,荆州必定受到掣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还是杀父仇人?若是重来一次,自己依然会布下此局。只是,若还有下一次,定能更加周祥,再不会流这么多无辜百姓的血了……

    朝堂之上,皇帝近来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这荆州之乱总算已顺利平息。江忱此人果然有大将之才,虽一开始被匈奴占得先机,但反应过来后,便能迅速调兵遣将,决胜于千里之外,还将南匈奴驱赶至西北一带,如此我朝边境也能安稳不少,假以时日,便是北上一统中原,也绝非难事!皇帝甚感欣慰,江州军虽此番损失惨重,所幸有荆州军入驻,补充治所兵力,倒不至于出了乱子。至于江州是由何人来管,又有什么区别?总归姓江的恨死了姓王的,姓王的虎视眈眈姓江的,便是两相消磨,也是替皇家守城,谁还能翻了天去?这些陈年旧账,你方唱罢我登场,乐得自在。

    可让人着实有些费解的是,临近仲夏,建康城内感染风寒的,相比往年,属实严重些。先是江忱的亲弟江愔,后又有郗家郗粲小子,皆是圣眷正浓的人物。虽也休养了十几日,但今日早朝一见,仍是一副虚弱不能言的模样。宫里的小黄门都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这一不留神便倒地了。这江忱如今大获全胜,正是朝廷的大功臣,将来还得仰仗他固守边疆,若是他这唯一的亲弟弟有个好歹,不免让君臣离心。思及此,皇帝又召来宫中太医,吩咐定要对郗江二人的病情多多上心,切勿吝惜用药。如此一番,皇帝也自觉志得意满,既笼络了为自己边疆拼杀的将士,也安抚了唯君是从的忠臣良将,帝王之术,妙用尽在此间。

    天恩浩荡,不多时便已传遍了建康城。

    郗粲病恹恹地栽到在榻上,眼角余光扫过一个精美的食盒,头也不抬便下令拿走扔掉。

    “哥,这皇帝御赐的,扔掉可是大不敬啊!”郗粱不敢苟同。

    “郗粱,我是病了,不是傻了。”郗粲顿时觉得眼前发黑,气血翻涌。

    郗粱见不能蒙混过关,也耷拉下了耳朵,小声咕哝道:“也不知道你俩在闹什么别扭,一个天天送,一个天天扔,这么浪费粮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郗粲听得这人跟苍蝇似的在耳边嗡嗡叫,顿时觉得更头疼了,便也不再忍耐,啪地一声将书卷丢在郗粱头上,吓得小崽子抱起食盒转头就跑。

    暂得耳根清净的郗粲又重新躺回榻上,懒洋洋地盯着虚空一处发呆。

    这些时日,郗粱手里莫名其妙就拿出些稀奇玩意儿。他知道那人天天风雨无阻都要来一趟。这些时日,他也反复想过,若易地而处,他未必比江愔做的更好。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这些玩弄人心的,哪一个不是在修罗场里厮杀困斗,哪一个手上没沾点旁人的血?自己承蒙祖荫,入朝为官,能有今日的光景,又何尝不是无数颠沛流离的白骨所堆砌起来的?

    活着的能有几人清白,清白的却大多黄土一抔。岂堪一问?

    郗粱一路小跑至角门,见那辆马车果然还没走,便也动作麻利地上了去。见到郗粱怀中所报食盒,江愔也毫不惊讶,只是一如往日细细问起:“他病地可还好了些?”

    “我瞧着比前几日又有些起色,只比以前更不爱说话,还总拿书扔我,”郗粱一副委委屈屈的受气包样。

    江愔闻言也扯起了嘴角:“既能拿书扔你,想来也有力气了。应该也快好了。”

    郗粱见这人完全不管自己死活,嘴角抽搐:“受伤的是我,江大哥你也太偏心了。”

    江愔笑着拿出另一个盒子:“特意让寒食居按照你的喜好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郗粱闻言立刻两眼放光地接过,感叹这连日来冒险通风报信的辛苦总算值了,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荆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哥从未病地如此厉害,还不放你进门,你是怎么惹恼他了?”

    江愔沉默半晌,久到郗粱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方才听到一句轻轻的自嘲:“面具戴久了,便忘了形,殊不知,吓到他,也惊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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