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只没想到,自己盼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对象,果真沉寂地连只言片语都没有。连着过了五六日,除了寒食居掌柜按惯例送来的新菜式、新点心,江愔居然没半点消息,再不像往日那般,连听说个李大人嫡妻兄长家小妾争风吃醋这种没眼的事儿也要上门当着郗粲的面点评一番,就连朝上也是多日卧病告假。
官家自是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任何意外,也曾着内官去江府询问,太医把了脉,却还是说,江大人体虚多病,乍到新处,一时不适应,仍需卧床静养。几番来回,官家似是放心不少,朝上一连十数日的告假也是和颜悦色。
这番托词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郗粲每每想起这人在豫州一身黑衣劲装策马狂奔,便实在很难将体弱多病与之相联系。即便真是有些水土不服,可江愔毕竟是行伍中人,这么些日子过去了,竟是病地连床都下不了?江愔作为江氏留在建康的质子,究竟有何事,竟至闭门不出的反常?郗粲虽满腹疑问,却被突生变故的荆益二州绊住了脚。
日前江忱率领的荆州军一路势如破竹,直入南匈奴王庭,打地五姓匈奴四下逃窜。谁料竟有一部分人马攻入益州,取道巫县。南下之势,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偏江陵此地自来易攻难守,荆州郡内留守兵力悬殊,形势岌岌可危。危急存亡之刻,皇帝哪还顾得了克复中原的雄心壮志,急得火烧燎泡地就要召回江忱。不想,迁任江州不久的靳明竟主动上疏朝廷,愿带兵北上,一解荆州燃眉之急。皇帝一脸说好,今日的朝堂也得以一扫之前的愁云惨淡,郗粲终于早早归家了一次,神色却不见有半分放松。
韩庆见急匆匆下朝回府的郗粲,连忙答道:“公子,按照你的吩咐,这几日我已派人密切关注江大人府上的动静,太医也是日日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反常。”
郗粲摇摇头,匈奴南下之事勉强算是有了些眉目,可事关荆州安危,江愔却自始至终称病告假,不置一词,若说是避嫌,可是否过了些?况此人,向来想得到什么就千方百计去做,何时如此恭顺了?
郗粲越想越不对,只觉似是有什么事情已经不受控制:“我换身衣服,我们去一趟江府。”
孟冬像是毫不意外见到一身戾气急匆匆赶来的散骑常侍大人,只仍四平八稳地重复着:“我家公子初来乍到,像是有些水土不服,不巧前两日又吹了点冷风,又染上风寒,好些年不曾这样病过了,就连宫中太医也来看过,只说需安心静养,旁的事操心不得。”
郗粲一听这话,便知是江愔授意拿来堵人,心中的猜测更放大了几分:“无意打扰,只江大人病了这许久,实在是让人有些好奇,这八尺男儿竟也同大家闺秀一般,不能见人了?”
孟冬面露难色,扭捏道:“郗大人素来与我家公子交好,自是不敢相瞒。我家公子,这是,是出了水痘,他本就是个好面子的人,如今又是在脸上,他自然是谁都不能见。”
郗粲了然,脸上也换上一副轻松的笑容:“江大人那张脸,自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孟冬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既是公子下了死令,再难也只得硬着头皮顶上:“公子也是怕过了病气给您,郗大人请回吧。我家公子说了,待病情稍有好转,定会登门拜访。”
原以为还有一番拉锯,岂料郗粲冷不丁问道:“骠骑大将军夫人近来可有来信?”
孟冬一愣,没有防备有此一问,未来得及反应一番,嘴里已经如实说道:“不曾。”
郗粲露出困惑的神情,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孟冬:“荆州治所离江陵不过百里行程,若是军中战马,一日便到也不是奇事,更何况是匈奴的骑兵。唇亡齿寒,你家夫人却未有只言片语,你家公子便也不关心家中女眷的安危,只顾着自己的脸。江大人竟是如此人物?”
孟冬有口难言,方明白公子当初所说尽量拖延是何用意。这郗大人着实难缠了些。
“他走了有多久?”见孟冬面如死灰地守口如瓶,郗粲也只能紧盯着他的表情,试探地说道:“三日?五日?还是更久?”
孟冬哭笑不得:“郗大人请回吧。公子不过是不放心家中安危,又不欲多生事端,这才称病不见。待确认家中无恙,自会尽早赶回。”
“是吗,”郗粲怒极反笑,只觉江愔手下的人,真是肖主,一个个把人当傻子糊弄,“他倒是未卜先知,一早便算出荆州要出事了,自己便索性称病,来了个金蝉脱壳?”
郗粲话音刚落,猛地反应过来一直以来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哪里,瞬时转身就走,低声吩咐韩庆回府。临近立夏,夹杂些许荷香的风也带着一丝燥热,吹得郗粲心生不耐。他早该想到,益州与匈奴人有关一事虽未摆在明面上,江氏兄弟却是知情的。江忱率军讨伐匈奴,若对比邻而居的益州半点防范没有,岂不是主动把软肋献给对方?如今看来,江忱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未雨绸缪,对府中一应早已安排妥当。若匈奴果然取道益州,江陵、夷陵一带便是首当其冲,江忱不可能没有防备。而今不过区区几日,江陵便被攻破,放任匈奴一路南下,江忱究竟想做什么?!
郗粱不解地看着这个时辰却风风火火开始打点行装的韩庆,只听郗粲面沉如水地叮嘱道:“挑功夫好的,人不能多,一切从简,不能引人注目,先走水路,再换陆路。切记,此行万不可张扬,赶路要紧。”
郗粲瞥见郗粱张开的嘴巴,先发制人道:“这几日,朝堂之事都给我告病假,任何人来都不见。若有十万火急的事,请母亲定夺,其余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郗粱看着郗粲带着随行四五人行色匆匆地离开,着急忙慌地去回禀姑姑郗郁。
“他如此安排?”郗郁也没料到,向来持重老成的儿子,竟会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自行离家。莫非,荆州有变数?
心急如焚的郗粲早已顾不得母亲的念叨,带着一行人星夜兼路地赶往荆州。这一路鞍马劳顿,然而,沿着江州军行军路线进入荆州后的触目惊心,让这些未经沙场尸山火海的承平子弟,都顾不上身体的劳累,倒吸了一口凉气。
威风凛凛的旌旗,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地上,护城河早已晕成一片殷红,重叠成小山一样的尸体,布满河面,见不得一丝波纹涟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循味而来的秃鹫垂涎欲滴地在空中盘桓。路边东倒西歪的尸体有胡有汉,边上哀鸣哭泣的人儿有老有少。
郗粲只觉呼吸一窒,哑声问道:“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韩庆见此情状,咽了咽口水,强镇心神道:“已经向幸存的兵士打听过了。三日前匈奴兵临城下,太守大人尚来不及转移全程百姓,坚持了两天,匈奴人还是靠云梯火攻入了城,大肆杀掠,男女老幼皆无幸免。靳大人昨日赶到与匈奴大战,一开始的确打了匈奴个措手不及,但之后似是处于下风,幸得有刺史大人的援军赶到,才免于屠城。”
“华容这个地方,东连洞庭,西接长江,若匈奴从江陵顺流而下,此处的确是个中转点,”郗粲环顾四周尸横遍野的惨烈,似是早已料到此间动向,“荆州军可还驻在此地?”
“在城中见着了,正在帮着清点、收拾街道,”韩庆回道,“这递进建康的军报似乎还没出发,公子,你看我们是……”
“不用了,江愔会料理好的,这当中,必得情真意切、痛心疾首,也许好几月前便已准备好了,”郗粲虽语带讥讽,但看着眼前仍沉浸在丧亲之痛的百姓,仍然心有不忍,“把身上的干粮尽力分一分给他们吧,”“带上我的符牌,去荆州军驻点,告诉他们,郗粲邀江大人,城楼一叙。”
韩庆未料能在此处见到那位江大人,然公子既说是,十有八九便跑不了,忙领命照办。只是,眼前的公子,莫名让他生出一丝惧怕。
郗粲也没想到,自己千里追寻,得到的却是一个龇牙咧嘴嘲笑自己一厢情愿的真相。又被他耍了。他想起那人一腔悲愤地讲起边关百姓被胡人侵扰的水深火热,想起那人提及这些杀我同胞、袭我疆土的胡虏时,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神情。原来,竟都是假的么!
我以为,你虽步步为营却也胸怀苍生,我以为你知白守黑,却未料到,偌大的荆州也容不下你的野心。原来我这活的二十多年,也都是虚妄,当日那份义正言辞、慷慨激昂,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不过是一盘棋,既已甘心入了局,做了棋子,又何苦还保有一颗真心呢?
郗粲就这么立在晌午的日头之下,眼神也变得缥缈起来,他仔细回味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揣摩他的每一句话,仿佛誓要从中找出一丝居心叵测、蓄谋已久的痕迹。任凭思绪漫无边际地在当下与未来之间穿梭。
天边的云开始一点点被烧红之际,身后终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来人便静静站在不远处,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这最后一刻的平静。
夕阳渐渐褪去它一身的伪装,终于露出冷漠的表情,拉上了血红的帘幕,将这泄下的天光毫不留情地一点点收回。郗粲借着暮光最后一刻怜悯的注视,打量起身边主宰这一城生杀的幕后推手,只觉眼前一片糊糊,像是从未看清过这人面容。他的一言一笑,究竟藏着几分残忍。
“江陵城破是计划之中?”
“是。”
“华容被屠也是事前计划好的?”
“……不是。”
“你早已在此等候?”
“是,”江愔顿了顿,解释道,“确切地说,我一直跟着匈奴,他们走水路,我便昼夜兼程赶路。”
“嗯,”郗粲点头,表示明白了,“所以匈奴攻城之时,你也在?”
“我在。”
“你在等什么?”郗粲恍然大悟般笑了笑,“还能什么,你在等,等那个不知死活来救火的靳明。”
江愔并不反驳地陷入沉默。
郗粲指着不远处,平静地说道:“那棵树下,刚才躺着一位老妇的尸体,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那姑娘就这么点儿长,我就在想,她今年应该才两三岁吧。你可记得你两三岁时候的事情?”
郗粲顿了顿:“据说人的记忆是会不断覆盖的,所以当我们长大了,已经很难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四五岁、七八岁,还有以后,总有回忆的机会。”
江愔不堪承受般闭上了双眼,终于还是等来正中靶心的质问:“因为你,她却再也没有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