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你这还不是嫉妒?就你冲人家林小姐劈头盖脸那番话,平日里倒是真没见过,”郗粱严肃地看着江愔,语重心长地说道,“江大哥,你既和我哥是好朋友,便万万不该因为他比你招小娘子喜欢,就心生嫉妒之心。须知,嫉妒使人丑陋。”
郗粲本就恼江愔捅破窗户纸给自己添麻烦,回头见两人还在原地嘀嘀咕咕,早已不耐烦:“磨蹭什么?等着太阳下山吗?”
郗粱吐了吐舌头,赶忙跟上。
江愔见郗粲脸色不虞,便也暂时放下心头的不自然,插科打诨道:“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阿粲,这漫山的山茶花可要静心去欣赏,方得妙处。听闻从高处往下看,林海叠翠,苍松翠柏,桃李灿若云锦,收尽春光。”
“……你一个荆州人士,还挺了解牛首山,莫非此前来过?”郗粲怀疑此人又在漫天瞎诌。
“难得阿粲相邀,我必是要提前作作功课,也好为你——家弟弟答疑解惑一番。”江愔眼瞧着郗粲更加冷淡的眼神,识时务地调转了关爱的对象。
明知此人疯疯癫癫已是常态,郗粲还是忍不住白了一眼。
“欸阿粲,你这是何意,”江愔反倒不依不饶起来,“可是嫌我坏了你的姻缘?”
“这可不是如此计较的,”见郗粲不说话,江愔倒是愈发起了兴致,“若我今日不点破,林小姐一片真心,你何时才能知晓,岂不耽误人家豆蔻芳华?林家也是清流人家,虽不至一门三公,在朝中门生也非少数,何必为小儿女情长反倒生分了去?”
“况且,我为兄,你为弟,你又怎好逾过兄长去呢?”江愔得寸进尺地拍拍郗粲的肩膀。
郗粲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江大人远在千里之外,对这建康城内的世家大族却是了然于心,郗某都要以为,江大人才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了。”
江愔似是早已料到有这番发难,笑地谄媚:“这不也是为了多了解一些阿粲,我又如何肯为不相干人多费半点心思呢?”
郗粱跟在身后,见这两人又仿佛没事了,一副豪兴徜徉的好兴致,也奔上前去硬要插进去。
如此这般走走停停,日落时分,郗粲兄弟二人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府中。
郗粱平日里便是上蹿下跳的性子,奔波一天仍不觉累,只郗粲早已吃不消,直瘫在软塌上,直到郗郁进来,才敛了敛不甚文雅的坐姿。
“听说,你今日与那新进的员外郎大人踏青去了?”郗郁难得见郗粲参与这等需要耗体力的应酬,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在家中一阵好等。
“嗯,官家特意吩咐,好生招待这位江大人。我这也算是办皇差罢。”郗粲有气无力地说道。
名份上说地好听,授封礼部员外郎,可谁又不明白,江愔不过是江忱塞进建康的一颗定心丸呢?这人倒是没有半分做质子的小心翼翼,朝里朝外都能见到他谈天说地,竟连官家都对他青眼有加,这人实在于揣摩人心上让人不寒而栗。
“虽没见过这位小江大人,不过昔年随你外祖征战平乱时,倒有幸见过江淮将军,”郗郁回忆起年少时随父征战的岁月,尽是怀念,“江淮将军胸中自有百万兵,所到之处无往不利,连你外祖都对他赞赏有加。”
郗粲依稀记得听阿娘说过,这位所向披靡的将军是死于流民叛乱之中,不由也挺直了身子,好奇地追问:“既如此骁勇善战,无往不克,若只是流民叛乱,料想也成不了其后,何致身死?个中可有隐情?”
郗郁惋惜道:“这悲剧全是王氏一手造成,害人害己。”
“当年,岭南流民突然起乱,先帝听从王丞相的建议,以王氏子弟王冕为主将,江淮为副将,前去平乱,”郗郁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王冕此前也不过是在这建康城内巡城走马,何曾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偏此人贪功冒进,受不了叛军的挑衅,不听劝阻硬要出城迎战,反倒被一路佯败、诱其深入的叛军包围,突围无门。当时情势十分危急。江淮便率了精锐部队出城营救。”
“未料王冕这等小人,见江淮来了,身为主将,竟贪生怕死地撤军回城,封锁城门。叛军的援军一到,江淮率部回城,却被自己人拒之城外,手下部署被悉数斩杀于城门前。”
“此事传回,天子震怒。可当年的王氏,权倾朝野,即便天子有心发难,也要顾及满朝王氏的门生。王澄那老狐狸,也弯得下身,以退为进,每日率族人在江府门前长跪。江家孤儿寡母,旁的叔伯亲戚也皆在朝内不显,能撑得了几时?没几日,江淮长子江忱便带着幼弟江愔,将跪在门口的王澄扶了起来,这笔仇在明面上算是揭过了。圣上感念江淮军功赫赫,一生报国,便让江忱领了荆州刺史一职,带着江家军,远赴荆州。”
于乱世之中匡扶帝业,如此忠君爱国、马革裹尸的大将军,没有战死在与胡人对战的沙场上,竟死在了同僚的见死不救当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同袍,谁又敢放心地袒露后背?
“当年,圣上特意封了江忱荆州一郡,与王氏所领豫州比邻,难免没有以江家制衡王氏的意思。”郗粲冷静地分析道。
“没错,此番江忱奉命讨伐匈奴,官家父子对王氏的不信任由来已久,江氏这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充当着官家在豫州的耳目,天子自是器重的。当此之时,江愔进京,于健康而言,却是最为稳妥之策。”郗郁抿了一口茶水。
“阿娘是担心,江忱会拥兵自重?”
许是因为江愔当初描述的边关太过惨烈,郗粲从未想过,心怀百姓的他,也有流血漂橹的野心。
“不好说,”郗郁脸色凝重,“若江忱大获全胜,自是更上一层楼。王氏式微,已是目之所及,这江氏进京,只怕朝堂之上,江左之内,又是一场刀光剑影。”
“杀父之仇,为人子,如何能坐视不理?便是天家,在这事上,也是欠着江家的。”
“依我看,官家倒是恨不得将这把火烧的更旺些,”郗粲皱皱眉,道:“阿娘为何特意与我说这些”
“我知你与小江大人颇为投契,既如此,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王家与江家水火不容,你待如何自处?”
知子莫若母,即使郗粲从不泄露心中所想,但只言片语中,郗郁早已摸出些端倪。自小,郗粲便因为身份的尴尬,甚少交到真心相待的朋友。如今有一谈笑风生的玩伴,做母亲的,如何不为他高兴。只是……
“自此之后,王氏便已然开始走下坡路,在天家面前也不大抬得起头,王氏这般自诩清贵的开国功臣,也开始与泥瓦匠出身的国舅攀亲带故,给自己抬价。以前何曾见过王氏如此做小伏低?像王氏这般专政的士族门阀,在日益强势的皇权面前也要退避三舍。是以王珣明知会引来非议,仍然会娶溧阳郡主。红尘中的因果,生生是一环扣着一环,谁也逃不掉。”郗郁带着些无奈继续说道。
“阿粲,我知你乃至情至性之人,你既认定了江愔这个朋友,便是倾囊以待也绝无二言。我既盼着你有幸得遇高山流水,却又忍不住想提醒你,庙堂之交,且莫输心。”
山盟犹在,锦书却已难托,隔在一湾银河之间的不过是贪权逐利的人心。世间各种交心,大都并无二致。自己曾经错信的人心,尝过的苦果,便不舍再让你重蹈覆辙。
郗粲心知母亲对江愔的身份和重回朝堂的目的耿耿于怀。豫州一事,他也曾在心中反复推演,江愔若要物尽其用,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自己和王宴都杀了,一了百了,如此朝廷天威受到匈奴挑衅,还能激得损兵折将的王氏、裴氏为己所用。江愔却选择坦诚身份,与郗粲结盟,保全郗粲安然无恙回京复命,虽也殊途同归,毕竟冒险了些。
郗粲无数次地问过自己,江愔所图为何?不得而知。信任吗?倒也不全信。既是同类,就始终忍不住多想一步,多想坏一点。阿娘的担心倒确有其事,江氏既与王氏有此血海深仇,以江愔这般乖张的行事,不知日后这建康城又该掀起多少波澜。不过豫州之事既未同母亲讲过,如今也不必平添烦恼,郗粲只得先宽慰一番:“阿娘,我心中有数。”
郗粲素来是个稳重的,郗郁知他已上心,便也放心了。
“前日,你舅舅来信了,朝廷已授意让他以青州刺史身份都督京口军事,重掌京府兵。这么多年,京口终于又回到我们郗家手里了。”郗郁、郗陵皆是在京口长大,对故土有很深的感情,如今能够落叶归根,也老怀安慰。
“不出所料,诏书这几日便会下了,”郗粲笑地纯良,“还是王大人有手段,竟能虎口里夺食。”
“色衰爱弛,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要雨露均沾的天家?便是皇后也不稀奇,”郗郁看着外面的月色,脸上一片怜悯,“皇帝嫡长子虽养在靳后膝下,但宫中美人众多,难保什么时候便又有皇子降生。靳后外家本就只是吴地二等士族,若真论起朝堂上的助力,还得指望王氏这门亲戚。区区京口,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不得不承认,王珣于为官一道,倒也是修道成精的地步了。他举荐靳明迁任陶老大人卸任后留下的江州空缺,如此一来,对官家而言,京府兵重回郗家,也能让心口一块大石落下,而江州由靳氏掌管,时刻被荆州注视着,何乐而不为?”郗粲接着继续说道。
“阿粲,你有如今模样,不多时日,我便可将郗家交到你手上,回京口常住了。”如今郗粲逐渐站稳脚跟,有子如此,郗郁自觉也可卸下身上的重担,过一些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悠闲日子。
“不过,我听说,今天你可是把林家那丫头气哭了。”郗郁话锋一转,调笑起自己这不近风月的儿子。
郗粲扶额道:“郗粱这嘴,不去说书真是埋没了。”
“你当知道,历来士族大家,婚姻大事从来便不止于儿女私情,既生地顺遂了些,便万万不能随心所欲由着性子来。可我要告诉你,我们郗家没这个说法,你外祖当初不曾因为我的心意而退却,如今我也不要我的儿子有一丝的不情愿,”郗郁认真地说道,“阿粲,我和你舅舅只盼着,你和郗粱都得偿所愿。你要记住,郗家最重要的不是官位名声,不是悬在头上的那块匾,最紧要的便是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
郗粲注视着母亲温柔浅笑的脸庞,悄然无声的岁月流过,她的眼角竟有了细纹。他想到王珣昔年的抉择,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岁月忽已晚,而她却注定在一开始便会和那人分道扬镳。道不同,终究会形同陌路。他轻轻地点点头,有些后怕的庆幸。还好,还好自己姓郗。只是又一想,母亲想这事着实有些操之过急,缘之一字,又如何强求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