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仲秋发现,自从豫州回来,自家公子便有些古怪。这古怪,竟还有些显眼,怕是门房小厮最有体会。以往公子每日都会去军中操练一番,都是要待到傍晚同将军一同回府。可这段时日,公子每隔几天在晌午便自行回府了,还甚为关切地询问门房,可有来自建康的信件。若当日未收到来信,虽嘴上不说,屋子里的洒扫庭除便总有几分不尽如人意。若当日真有从建康传回的信,公子脸上连笑容都要真切几分,院子里的花都能引来一番诗兴。是以,仲秋每日要跑好几次门房,只盼着每日都能收到建康的来信,也好让这院子里的花开地更久些。
许是仲秋的信念感太强,此时建康城内姓郗名粲的菩萨,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哥,可是着凉了?”郗粱瞧着外面的艳阳天,说地也不是很确定。
“不妨事。继续。”郗粲不以为意道。
“旁的姑姑也没说什么,只说得空让你去见她。”郗粱在郗郁处吃了糕,奉命给郗粲也送点,顺带当个传声筒。
“好,我知道了。我待会儿便去。”郗粲死盯着手上的信,眉头都能挤出一个川字了。
郗粱觑了眼郗粲的表情,好奇地把头凑过去,偷看他哥信件不说,还大声地念出来了:“听闻建康城内有家寒食居,一道烤鸭尚未出炉便已飘香数里,入口爽脆,唇齿留香,滋味甚美。小可偏居山野,犹心向往之,若能得偿所愿,必感念阿粲高义。”
郗粲冷着一张脸将郗粱推开,只这小子脸皮证得铜墙铁壁之果,对郗粲的嫌弃早已习以为常,仍自顾自翻看信纸:“诶,哥,这后面还有字!思君如明月,回还昼夜生。江。”
郗粱若有所思:“江,江,江是谁啊?”
郗粲正恼这人又写些酸诗逗弄自己:“这般矫揉造作,你可还认得第二个疯子?”
“江?啊,莫非是江大哥?”郗粱惊喜道。
“江大哥给你写信说什么了?可是要来建康了?”郗粱跟连珠炮一样一堆问题。
“我看他是闲得慌,竟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郗粲将信件收好放进匣子里,临走又语带威胁地叮嘱鬼鬼祟祟的郗粱,“我去见阿娘,你给我老实点,被我发现你随便动我东西,就等着跑城墙吧。”
郗粱被吓得脖子一缩,如受惊的鹌鹑般忙不迭点头。眼瞧着那道背影离开,郗家小鹌鹑便把他哥的警告抛诸脑后,麻利地取出匣子,只见安安静地躺着五六封信。到时候向姑姑撒撒娇也就过去了,还是江大哥的信比较重要。
“江大哥真不够意思,只给哥哥写信,他们俩是不是不带我玩了。”郗粱语带惆怅地嘀嘀咕咕,一目十行地翻看信件内容。信里说的都是些荆州的风土人情,偶尔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愔还能数出些建康城内新开的酒坊食肆,唯独没有提到要来建康之事。
郗粱双手托腮,在案前瘫成一团,不敢相信自己冒着冷眼横刀的危险,竟半点收获都没有。
郗粲自是料不得狗胆包天的郗粱敢“迎难而上”,此时正在郗郁处回话。
“阿娘唤我何事?”
母子二人正一同在榻上品尝郗郁亲自下厨做的糖蒸酥酪。
红衣女子闻言,用手帕轻轻擦拭了下唇角,鹅蛋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郗大人如今权势正浓,新进得了皇帝赞赏,升了官,我便是怎么瞧这走马上任的散骑常侍,也瞧不够。”
郗粲平日里一副惫懒冷淡的模样,着实唬住了不少人,可唯独对自己娘亲,便是再头疼,也得哄着应着,若有半分不情愿被她察觉,必定是一阵好缠。先贤诚不我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女子是一个,江疯子便是另一个小人。
郗粲识相地埋头吃东西,不答话便不会授人把柄。
郗郁直叹没趣,便也同郗粲说起了正事:“听闻最近朝堂上有些风声,匈奴人似乎在荆益一带蠢蠢欲动。”
郗郁尚待字闺中时,便常跟随父亲郗明老将军、弟弟郗陵南征北战。将门虎女,虽无力上前杀敌,却常常参与军帐议事,对朝堂沙场之事运筹帷幄,以至郗老将军常常怀疑,是女儿生地这般七巧玲珑心,才导致儿子郗陵于朝堂为官一道上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以,当郗郁和离归家,郗老将军虽心疼女儿这般际遇,却也在临终时放心将郗家交到她手上。乱世之中,建功立业,岂有男女之别?世人往往误以为郗老将军后,郗陵率族蛰伏青州,以待其时,却未曾想,正是榻上风情散朗的红衣女子于闺帏之中,要郗陵迁任青州刺史,避其锋芒。待郗粲入仕,又是郗郁揣摩上意,以纯臣事君,一步步带着郗家重回朝野。朝堂上的这点风吹草动,郗郁又何尝不知?
“荆州刺史兼都督军事将军向朝廷上疏,言今年以来匈奴五部一直在荆益边陲之地大肆掳掠百姓,挑衅边关将士,似有南下之意。”郗粲据实以告。
郗郁回忆起昔年曾随父北上驱除胡虏,印象中匈奴骑兵确要略胜一筹。但两军对垒,未必没有胜算,端看平日里练兵成效与临阵时将领排兵布阵之能。多年来匈奴滋扰边关,已成为朝廷的一大隐患,只是,承平这数十年,撕破脸的时机果真到了么?
“南匈奴自本朝立朝以后,便逐渐分裂成五部,活跃于荆楚一带。这么多年来,其生活秉性也同汉人无异了,既不再以牧羊为生,这草原上练就的骑射本领也就大不如前了。五姓匈奴虽还拥立名义上的大单于,实则早已各自为政,互相争抢地盘。听闻荆州军大将军江忱乃江淮之子,江淮昔日在平叛流民之乱中战死,军中向来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料想虎父无犬子,便是此番出兵,胜算也是可观的。”
郗郁口中所言,也是郗粲心中所想,只是适才母亲提到荆州刺史,倒让他茅塞顿开。
同是姓江,同是来自荆州,同军中似有关联,又对边陲战况了如指掌……莫非,这便是你的庐山真面目?
郗粲兀自沉思,终于恍然大悟。
“阿粲,阿粲。”见儿子似乎有些出神,郗郁不满地叫了两声,“我问你话呢。”
“我在听,只是在想阿娘的话,这一战,到底有没有必要?”郗粲忙摆出一副全神贯注思考的样子。
“你待如何?”郗郁兴味盎然地看着郗粲。
“阿娘可还记得豫州之行,我带回来上交朝廷的那个匈奴人?”
见郗郁点点头,郗粲便继续道:“此人没有通关文牒,却有通行本朝的路引,随行一众人一路自益州赶赴豫州,便是为了夺取一份铁矿石矿脉图。”
“你是说,益州恐怕已经有了缺口?”郗郁自然明白郗粲的言下之意。
“没错,这些人常年与汉人打交道,从外表、举止上看都别无二致,早已分辨不出了。这些细作一旦混入我朝,难保不出大事。他们一众十几二十人大摇大摆地在豫州行走,挑拨羯汉关系,还欲夺取矿脉图,铁矿石正是冶炼兵器的重要原料,这般心思,已经足以动摇立朝之本,官家怕是早已动了杀心。”
“只是,朝中主和之人也不少,皇帝想要建功立业,却也提防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此看来,最好便是……”郗郁一眼看出当前的破局所在。
郗粲想到近几日的信里,江愔总提及建康城内的酒肆茶坊,更加确定心中的答案了。
郗粲了然一笑:“看来,再过些时日,建康城内便要迎来新人物了。”
郗郁蹙了蹙眉:“说不得,这京中的世家大族,也要挪挪位了。”
郗粲所料不差,皇帝果然同意出兵,授江忱为骠骑大将军,自荆州郡出发,征讨南部五姓匈奴。同日,又启用江忱亲弟江愔为礼部员外郎,入京奉职。
仲夏之际,江愔一路优哉游哉地赶至建康,又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的种种探寻眼神中,诚惶诚恐表演了一台肝脑涂地以事圣躬、君臣尽欢的戏码后,方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御赐宅院中。令人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刻钟时间,这位朝廷新晋的员外郎大人便换了一身素色常服,精神焕发地离开了府邸,来到城中新开颇受好评的沧浪居。
掌柜的一见来人,也不多话,便将其迎至后院独一份儿的雅间,悄无声息地退下。
“江大人好大手笔,人还没到,便已添置了这么大一份家业?”只见早已等候多时的郗粲顾自打量着这里里外外的布置,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若是阿粲愿意养着我,我又何苦劳心劳力地养活自己呢?”江愔一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