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大哥,我回来了。”江愔留仲秋在门外守候,独自一人快步进屋。
书案后的男子闻言抬起头来,竟与江愔面容有六成相似,不过与江愔清润温雅的气质不同,许是常年征战沙场,男子棱角更加坚毅,自有一股肃杀和威严。
此时,向来喜怒不露于形的堂堂荆州刺史兼都督军事大将军江忱,见着久等不归的弟弟,也难掩心中欢喜。
兄弟二人在几前坐下,江忱斟茶后,又上上下下将久不归家的弟弟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江愔眉眼中有几分倦怠:“若是累了,便先回房休息,有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江愔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江忱。
“这便是自益州入境那帮匈奴人想找的铁矿石矿脉图。”
“矿脉图?”江忱皱起了眉头:“他们竟已图谋至此。你可是寻到他们了?”
“潜入豫州的细作抓到了,其余十几二十号人不知去向,都是练家子。”江愔遗憾地摇摇头,忽而笑地玩味,“有意思的是,王氏、裴公都想要这图。”江愔笑地玩味。
江忱将图随手放在案边:“这么说,你与他们对上了?王家这一辈的不过是些绣花枕头,在你手下能讨得好去?此行一切还顺利吧?”
江愔表情有些不自然:“该办的都办了,也当了一回程咬金,收获了这张矿脉图,只一样——”
江忱难得见一向谋定而后动的弟弟有这般尴尬的情状,也不由得蹙了蹙眉。
“被人识破了我的身份。”
江忱不由得身形一顿,但见此时江愔平安归来,心知他必已料理妥当,不慌不忙道:“你一向自诩算无遗策,这次可是棋逢对手了?”
“他也不是完全猜到了。”胜负心一起,江愔忍不住为自己分辩两句,忽而又感慨道,“同样是深宅大院里娇养长大的,王宴那起子人竟连他一根手指头都赶不上,像是建康的灵气竟全被他一人吸走了一般。”
早前京中线人便已将郗粲即将暗访豫州的消息传回,江忱略一思索,便已明白江愔意指何人:“郗家自来家风严明,郗老将军一生征战沙场,杀敌报国,他教导出来的人,又岂会如建康城内那群世家公子般,肤脆骨柔、体羸气弱。郗粲可是识破你的身份?”
“他知道我假冒顾炎,与裴公的人联系,不过即便如此,只要任一方不能活着走出豫州,他便也是孤掌难鸣。”江愔胸有成竹道。
“顾炎自投入裴公门下,一直都在裴公府上随侍左右,并未在朝中走动,是以,朝中真正和顾炎熟悉的人并不多,王宴和郗粲都没见过他。所以你当初千方百计,都要把裴公能选的人都支开,让顾炎成为裴公的唯一选择,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妙。”江忱道。
“没错,不过此番我只是借用顾炎身份,将裴公的行踪透露给了王宴。世人都知道,顾炎乃裴公的得意门生,朝堂上,王氏与裴公暗地里较了好几次劲儿,各有输赢,此番又都对这矿脉图志在必得,早已势同水火。如今裴公知晓王氏为了这张图,放任豫州一事愈演愈烈,岂不是握住了王氏好大一个把柄?若是在御前往重了说,便是与匈奴串通叛国,也未可知。王氏能与郗家谈条件,却是绝不会对裴公卑辞下意的。如此,我便将计就计,让人假扮顾炎暴露在王氏的追捕范围内,一路引至山崖处,只消纵身一跃,王氏便能在山崖下找到顾炎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洋洋自得自以为亲手处理掉顾炎这个隐患。不过是为我做嫁衣裳。”
“那郗粲呢?”江忱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弟弟。
“他若是愿意合作,我们自然是各取所需。他回京复命,功德圆满,我便也换回我的本来面目。”
“若是他不肯合作,该当如何?
“那便有两种情形,一是他当场便要将我拿下,如此,我便也只能动手自保了。边关沙场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将士,对付区区宿卫军,料想问题不大,只是郗粲、王宴也必须死在豫州,如此一来,匈奴人胆敢在我朝境内,挑拨羯汉关系,刺杀朝廷重臣,如此挑衅打脸,若还是龟缩起来,国威何在?”
“第二种情形便是,他当场并不发作,只待回京后在御前叫破我的身份。只是顾炎已死,郗粲所说死无对证,于他没半分好处不说,反而惹得一身腥,得不偿失,实在是下下策。”
“说的不错。不过,不管他如何选,主动权仍在你,若是他死在豫州,岂不于我们更有利?”江忱摩挲着茶杯,眼神锋利。
“郗家是天子的纯臣,并未在朝堂上偏向于任何一方。便是王氏,这几年也不得不承认郗家的起势。更何况,大哥可曾听过早年间郗家与王氏那段公案?”
见江忱不解地摇头,江愔便继续说道:“此事也算是如今建康城内的一段秘辛了。听闻当年,郗老将军独女郗郁嫁给王珣,才子佳人,十里红妆,传为一桩美谈。只好景不长,王珣得了皇后靳氏亲妹溧阳郡主的青眼,这郡主连平妻也心甘情愿,硬是要嫁给王珣。以王氏的权势地位,即便是天家公主,若是不想娶,死撑便也是了,只王珣并未明确表态,毫不避嫌地参加宫宴,王氏子弟又多与靳氏交游。郗家女也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烈性女子,你既无情我便休,这便与王珣和离,郗老将军也求到了御前,要带走亲生子。此事,终究是靳氏理亏,况郗家仍手握重兵,郗老将军如此恳求,实在令人于心不忍。皇帝为全颜面,便也允了,此后郗粲便入了郗家族谱。郗家与王氏也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倒是王氏这等攀炎附势的小人能干出来的事,”江忱冷笑道,“自郗老将军交还兵权后,郗家也逐渐淡出朝野,如今既是以纯臣身份被召回,持中庸之道也是意料之中。此番井水不犯河水,既不损兵折将,也算两全其美。”
江忱起身,眺望着窗外,留给光影一个冷硬的侧脸:“说到底,你我只为让朝廷看到匈奴的狼子野心,早做防备。若非万不得已,岂可同室操戈?愔愔,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江忱话锋一转,语带凝重:“我只望你知道,这世上,最引人入胜的,是人心,偏偏最不可测算的,也是人心。大哥只希望你,不要被人心牵绊住。你做的任何事,只要你认为可以,大哥和荆州军便都是你的后盾。”
江忱自十五岁起,从父亲手里接过这支千疮百孔的军队,破碎的江府,满目疮痍的现状,沉重地压在十五岁少年的肩上。江忱便一点点与这世道讨价还价,咬着牙咽下丧父之痛,埋下头藏起不能手刃仇人的屈辱,带着彼时只有十岁的江愔,将父亲以性命换来的官勋,不敢有半分喘息、怠慢地一寸寸扎进土里。等到终于站稳脚跟、成为一方封疆大吏之时,江忱才发现,那个逃学打诨的垂髫小儿,那个伏在父亲被血染红的盔甲上嚎啕大哭的少年,已经长成沉稳持重、人情达练的翩翩公子。他测算人心,工于心计,表面一副浪荡不羁的公子哥样,心里却总与人隔着生疏和冷漠。身为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江忱自然明白,这乱世之中,人人都戴着一张保命的面具,小心翼翼地试探前行,叫人看不真切模样。可作为大哥,他便只愿江愔平安喜乐,自在随心。他有多久没见过这张脸上出现微小的裂缝了。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哪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家二公子?可这般近乡情怯的模样,却更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生动。
江忱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知音世所稀。你若是也有结识的至交好友,大哥很为你高兴。”
江愔竟从大哥一本正经的语气里感觉出一丝调笑,忙聊回正事:“郗粲回京,便会向皇帝禀明匈奴人心怀不轨,潜入豫州挑拨羯汉关系,夺取铁矿石矿脉图。皇帝必然对匈奴有所警惕。”
江忱常年与匈奴对战,自然对当前匈奴战力了如指掌:“盘踞在江北一带的南匈奴,常年与北朝的汉人生活在一起,若论骑射,双方不分伯仲。但近年来匈奴内部早已分崩离析,五姓单于谁都不服,王庭内一盘散沙,早已没有当年的万夫之勇,只要我们缩短战线,集中火力聚焦一处,这些匈奴人只会隔岸观火,到头来逐个击破,又何足畏惧?”
江愔自然相信大哥的判断:“当今天子虽不说有多么励精图治,倒也经营出一番海内承平的气象,若说官家没有半分比拟秦皇汉武的意思,我看未必。前年,鲜卑突袭寿春之时,我记得当时皇帝也是跃跃欲试,要御驾亲征。如今匈奴欺到头上来了,觊觎我江南福地的野心图穷匕见,此时出兵实系民心所归,名正言顺,既能耀我国威,又能向向后世子孙彰显本朝的文治武功,何乐不为?”
“大哥不妨过几日便上疏圣上,将五姓匈奴滋扰边陲的情况如实禀报,想来天子必定坐立难安,大事可成。”江愔胸有成竹道。
“只是,”江忱仍有犹疑,“怕是……”
江愔不在意地笑笑:“我一个大男人,岂能让嫂嫂一个弱女子置身于那般豺狼虎豹虎视眈眈的境地?我便当是去会友了,也见见这杏花微雨的江南,与咱们天旷云低的荆楚大地,有何不同?”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一如过往披荆斩棘而来的十余年,志难挫,生涯共苦辛,前路艰险任崎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