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郗粲反复摩挲着齿间的这几个字,好笑道,“我竟不知,曾几何时,权势熏天的王家曾与郗家站在一起过?”
郗粲心知这老狐狸打着空手套白狼、白让自己出力的算盘,索性也不再虚与委蛇,直接撕破脸来:“当初天家开恩,准了外祖的请求,让我入郗家族谱。郗家有我的血亲,又对我百般呵护,方才有今日的郗粲。郗某是郗家的孩子,自要为家族计,王大人,将心比心罢。如今您纡尊降贵,在这破漏的小亭等我,不也是为了挂在门上那块匾吗?”
“王氏经营豫州多年,豫州出事,王氏却没有及时上报朝廷,此事官家既知道了,王氏便失了先机。更何况,这些年来,朝中新贵层出,您知道的,便是皇后在,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她真的愿意为王氏,趟这趟浑水吗?”
郗粲拨了拨茶盏,继续道:“这有了矿,便有了兵器,王氏世代文官清流,拿兵器做什么?郗某愚钝,也是好奇得紧。”
王珣并不言语。
“此间仅您与我二人,王大人大可放心。没有证据的事情,便是郗某如何舌灿莲花,天子也动你不得。”
王珣轻笑出声:“阿粲,未料,竟是你最肖我。”
郗粲一副洗耳恭听的乖觉。
“如今你差事办得漂亮,还有了意外之喜,大可向皇帝交差,便是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在疏奏上不提也是无伤大雅的。”
王珣言下之意,是要保王氏兄弟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郗粲自是懂得这个道理。
“裴公座下的顾炎顾大人,王大人可有计较?”
“顾大人水土不服,已在回京途中抱恙离世了。可惜了,天妒英才。”王珣一脸惜才的惋惜。
郗粲面上无半分起伏,内心却对江愔多了几分忌惮。他假王氏之手处理地这般干脆利落,如此滴水不漏,借的究竟是谁的势。
“听闻,裴公私下派去协助顾大人的侍卫,不知所踪。阿粲,你可有消息?”
郗粲心知王珣有意试探,怕是疑心自己与裴公联手设局,轻笑道:“说来也怪,这豫州有匈奴人,有王小公子,有裴公的侍卫,来了这么多人,郗某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裴公这些侍卫,莫非也都水土不服?那王大人可得多费点心了。”郗粲嘲讽道。
“那是自然。这王氏的主,我还是能做的。你意下如何?”
“我外祖在世时曾说过,京口酒可用,京口兵亦可用。”郗粲笑眯眯道。
“京口可是皇后一族靳氏做主。”王珣眉心一挑,郗粲这个狮子大开口,势必打乱世家大族之间微妙的平衡,便是王氏与靳氏的关系,也得多方筹谋一番。
“司空大人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王土,又何来靳氏做主一说呢?”郗粲依旧笑地胸有成竹。
“若真追根溯源,京府兵也是我外祖一手创立,昔年我舅父也率军南征北战,靳氏以外戚之身,强领京府兵,据我所知并不轻松,又何苦为难自己呢,”郗粲善解人意道,“反倒是王小公子,少年英雄,可见王大人的风采,想来王大人也不会眼看着唯一的儿子,卷入这旋涡中。”
“你倒是与你外祖不同,”王珣盯着郗粲沉默半晌,幽幽道,“他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郗某是做不了君子了,愧对外祖,”郗粲向来将家人视为自己的底线,面上再装的如何云淡风轻,一听到这个男人竟还厚颜无耻地搬出外祖,也窜了几分火,“若非郗某小人之心,又怎能在这荒郊野外,与王大人相谈甚欢呢?”
“想来我外祖在世,也是会忍不住问问,王大人千方百计都要得到那张矿脉图,是何居心?”
王珣回味着口中茶水的滋味,在他看来,郗粲不过是个比王霄大几岁的少年,任他装的如何若无其事,终究还是心绪外显,尚且有些稚嫩。官家对王氏心生不满已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不过王氏在本朝经营数年,却也不是轻易能撼动的大树。只要稳住皇后一脉,一朝天子一朝臣,未来的光景谁又能说得准?郗粲如今却是拿住了王氏的软肋。于公于私,王霄都不能有事。
“我答应你,不过需要些时日,等待个契机。”王珣迅速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自然。王大人为郗家筹划至此,郗家上下都感激不尽。只是些时日,等等又何妨?闲来,还可欣赏欣赏王小公子的墨宝。”郗粲一脸谦卑,却明晃晃告诉王珣,自己手里还握的有王霄捺印的口供。
“君子之交,贵在诚。我既应承了,便不会食言。”王珣哑然失笑。
“既如此,郗某便静候佳音,”说罢起身告辞,“家中母亲尚在等候,不便多留,先行告辞了,司空大人。”
这行云流水的风姿神态在旁人看来甚是赏心悦目,看在王珣眼里,却觉得有些讽刺。这个被自己放逐的孩子,犹如顽石中的一朵春花,惊艳了上春,却也终究被自己推得远远的。在以后还会遇见的甚多场合中,他们可能是一时的盟友,也可能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针锋相对。在彼此的心中,会逐渐成为一个可敬的对手,却永远不会是父子。可能有支持、理解、试探、算计,却不会有半分推心置腹的真心。
王珣勉强笑笑,独坐了良久,方才离开。
郗粲一进马车,便望见郗粱一脸紧张地盯着他,郗粲心情甚好地摸摸郗粱的头:“赶紧回家吧。”郗粱在心里欢呼一声,早已将之前的沉重抛诸脑后,只奔着姑姑的小酥肉心急如焚。
任面上表现地如何云淡风轻,心中还是有些许的触动。年幼时,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面容,自己张开的双手被不着痕迹地避开,常常还伴随着几声斥责。后来听闻王珣喜得爱子,也好奇他会是个怎样的父亲?是否会如舅父那般,给他买糖人,带他逛花灯,在武场上一招一式地打磨?是否会亲自为他开蒙,带他骑马,严厉地考校功课?那些疑问,经年累月埋在心底,原以为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未料亲自证得时,才发现自己已不再需要这些答案。为爱子如此纡尊降贵,实在让人动容。只是,若如今捏在自己手上的不是靳氏所出的王霄,这份爱子之心,又还能全了几分?他计的,从始至终,都不是人罢了。
郗粲撩起马车的帷幕,想再看一眼,却早已不见那人那亭。瞧,这便是无常。任你想驻足回望,也终寻不得。佛说八苦,求不得却是本源。那些过往追不回、要不起,纠结的、愤懑的,时过境迁,早就没那么重要了。留在荒郊野外名不见经传的亭子里正好。轻叹一声,视线重又落回不识愁滋味的郗粱身上,郗粲微微一笑,这便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郗粲一行一路晃悠的时候,荆州军部属也迎来了外出久不归的二公子江愔一行人。戍卫城门的军士纷纷热情地招呼江愔。
“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您这次去这么久,可是被外面的小娘子迷花了眼啊?哈哈哈。”
一众军汗荤素不忌地调笑着,江愔也毫不在意,挥挥手,示意自己先回府。
因着终于换回了自己这张原装脸,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盘,江愔整个人都轻松不少,自有一股慵懒的风流。院里伺候的小童仲秋,一听主人回来了,也急急忙忙迎出去,满心满眼都是惊喜:“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江愔笑着将马绳扔给身后的孟冬,仔细瞅了瞅:“小子,这几日不见,似乎长高了些。”
虽说是江愔的书童,但仲秋年纪尚小,江愔平时也不拘着,是以这会儿这小童一副孩子心性,对主人不带自己外出耿耿于怀:“若是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我还能长更高的。”
“公子公子,你这次出门,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江愔思索了下,健步如飞朝内院走去:“新鲜事没有,倒是见了不少人。”
仲秋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有好看的小娘子啊?”
江愔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知慕少艾了?”
“这都是孟冬哥讲的,我可没学坏。”仲秋急忙撇清自己。
“小娘子是没有,”江愔像是想到了谁,含笑戏谑道,“倒是结交了一位朋友。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妙人,妙人。”
“是哪位朋友,能让我们二公子如此满面春风啊?”只见一梳着妇人发髻的青衣女子带着几个侍女施施然走来,脸上挂着打趣的笑意。
江愔眼睛一亮:“阿姐,我回来了,正想去你院里报平安呢。”
顾映心佯怒道:“你还记得报平安?这都多久了,连点消息都没有,你大哥都念叨了好几回。”
“实是情势所逼,我这不一回来便向嫂嫂请罪了吗?”江愔十三岁丧父,没过多久,母亲也哀思过度撒手人寰。长这么大,全赖长兄拉扯着。之后,大哥娶了如今的嫂嫂,府里上下全赖嫂嫂一人操持,兄弟二人的生活也都打理地井井有条,是以江愔早就将其当作长姐看待,颇为敬重。
顾映心虽从不插手江家兄弟的公事,但此番连江愔都亲自出动,必然非同小可。适才所说也不过是一时戏言,知江愔回来,必有要事与夫君江忱相商,自己既已亲眼确认了江愔平安健康,便也善解人意地拍拍江愔手臂:“你大哥算着日子,知道你今天就该回了,没去军中,一整日都在书房等你,我便不留你,且去吧。我着人去给你炖鸡汤好好补补。”
江愔目送嫂嫂离开,便转头带着仲秋往书房寻江忱。
江愔扣响房门,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进来。”
“大哥,我回来了。”江愔留仲秋在门外守候,独自一人快步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