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原以为你是装疯卖傻,没想到你是真疯。”郗粲深深地看了江愔一眼。此人算无遗漏,心狠手辣,将所有人都框进一张巨大的网里,叫人无处可逃。即使如今自己看破揭穿,却还是得按照他的计划选边站队。
江愔冷笑道:“我疯?你可曾见过数九寒冬,被匈奴人像牛羊一般鞭打驱赶的老百姓?你可曾见过,寿春城内,那群蛮人破城之时毫无人性,将城中的百姓烹制作口粮?那般血腥、惨烈、屈辱的场面,你若见过,便也想要,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自立朝以来,几大世族便独揽朝政。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王宴这样的膏粱子弟整日里谈经论道,不问世务,居家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便是亲眼所见边境交锋、匈奴人肆意掳掠,也只能回去多念两遍佛经,叹一句众生皆苦,与己何干?刀不割在自己身上,又怎么会觉得疼呢……”
郗粲入朝时日虽浅,却也向来瞧不上这群高门子弟整日里不务正业,如今江愔的一番话,却是说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如今,自己不计后果地将一切撕破,便已经注定和江愔绑在一根绳上。即便是暂时的虚与委蛇,待平安回京再将江愔行事拆穿,届时顾炎已死,裴公派来的人也都已死无对证,于己何益?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是甩不开这个疯子了。
“我要王氏兄弟安然无恙地回到建康。顾炎的身份死了,这俩人若再死在豫州,反倒让我难办。”既已决定共上一条船,郗粲自然要多为自己的利益考虑。
“我竟不知,阿粲还是这般念旧情的人,”江愔一副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儿样,试探地伸手去拉拉郗粲的衣袖,“你对外人尚且如此,是不是也考虑考虑原谅自己人?”
郗粲使劲儿抢回自己的衣袖,没好气道:“裴氏的人,不能留了。这本就上得了台面,裴公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说不得还要算到王氏头上,这部分人我可以替你料理。顾炎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好。”
“阿粲如此为我考虑,我甚是欢喜。”江愔笑盈盈地起身作揖。
看着这人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郗粲便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何曾被人算计至此,如今还得任劳任怨地替人善后,实是一肚子窝火,只想眼不见心不烦,连个白眼都欠奉,径自出门交代韩庆做事。走至门前忽然忆起了什么,将手一伸:“矿脉图给我。”
江愔爽快地从袖中拿出递给郗粲,毫无半点被人识破浑水摸鱼的窘迫。
郗粲狐疑道:“你既趁着月黑风高作了贼,如今怎么这么干脆交出来?”
“开采矿石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这活儿还是交给裴氏、王氏这些手上有人有钱的世家大族去干吧。”江愔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这些人家费尽心思拿到这图,若真存了不臣之心,移祚换鼎,依我看换谁上去,他们都不能服气,终究难成大事,无非是争权夺势,这些人的惯常把戏罢了。”
“你临摹的图样藏好了当传家宝用吧,别让我发现。”郗粲哪里会相信这人的鬼话,一针见血地戳穿江愔的老神在在。
江愔暗叹自己在郗粲面前毫无遁形之地,也只得对着这人离去的背影苦笑:“自然自然。”
郗粲自是出门吩咐韩庆料理后事,打点行装,又亲自来告诉郗粱准备准备,即刻回京。
郗粱思家心切,闻听他哥与顾大哥密谈一上午,又想起昨夜他哥的话,着实惴惴不安,觑见他哥脸色不佳,张开的嘴又紧紧闭上。好在有启程归家的好消息,让这长不大的少年如乳燕投林般,一头扎进马车。临了要出发了,还没见着江愔,郗粱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江大哥……哦不,那个书生呢?他去哪里?”
郗粲对这俩人的缘分也感到一头雾水,但事关重大,也只能再三叮嘱:“昨夜你听到的,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事关我们郗家的存亡。”
平日里,郗粱虽是个放飞天性的孩子,论年龄也有十七了,只家中一向宠爱,又有郗粲这个稳重的大哥坐镇,家里人便也当他长不大,能宠就宠。即便如此,常跟在郗粲身边,他也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如今大哥既已发了话,便代表此事关系重大,即便是死,也不能说。他略略思索,又问道:“那我爹我娘,姑姑呢?要不要告诉他们?”
郗粲想了想,还是道:“时机尚未成熟,暂且不说。此时告诉他们,也只是徒增烦恼。”
郗粱重重地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又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江大哥吗?”
“郗家弟弟可是想我了?”
郗粱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睛一亮,连忙撩开马车帘幕,却见一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端坐于马背上,身后跟了一队相同打扮的人马,哪里还有半分书卷气?
见郗粱半天没点动静,郗粲便也凑过来查看,怔忪了片刻,嘲讽道:“江公子如此风骨俊貌,怎好再扮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郗粱反应过来,心下又生了几分欢喜,如今哥哥与他一如既往,谈笑风生,是否表明郗家与他,是友非敌?
郗粲对上郗粱疑问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郗粱的想法。
“郗家弟弟,日后我便是你江愔江大哥了。可要记牢了。”江愔一脸爽朗笑意。
郗粱打小便对善骑射的人颇有好感,如今这位大哥更是让他崇拜不已,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粲,你生辰几何,今年我必赶来建康与你庆生。”江愔的话顿时引起韩庆、郗粱等人侧目,却见郗粲懒洋洋地翻过书页:“五月初五。”
江愔似是算了下日子:“阿粲与孟尝君同日生辰,胆识却犹胜于他,钗于奁内待时飞,依我看日后必不逊于那孟尝君、王镇恶。那日我必前来共贺,阿粲可要做东好好陪我。”
韩庆陡然被这人在朗朗乾坤下撒娇卖乖惊得虎躯一震,瞧见自家公子似有同感,方才知晓自己并没小题大做。
郗粲面无表情地扯下帘幕,急急叫韩庆赶紧出发,却听那人仍嫌不够,犹高声吟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孟冬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怎么这马车跑地更快了?心里这么想,嘴上竟说出来,果然引来江愔冷冷的凝视:“自然是你眼睛不好使,回去让大夫好好治治。”
孟冬也不敢辩驳,只能转移话题:“公子,咱们可是回府?”
江愔望着视线中越来越渺小的马车,道:“先回去向大哥复命。”
这一东一西背道而驰的人马,扬起在空中翩跹的尘土,也从此拉开了彼此生命的交集。
江愔自是归心似箭,却不知,那小小马车里,俨然将其视为忘年交的郗小公子还在纠结那两句诗是何用意。郗粲被缠地也有了一丝窘迫,索性以书覆面,岿然不动。
小崽子见他哥始终不回应便也消停了。郗粲终于得到一刻清静,还没来得及放下一颗高悬的心,便听郗粱说道:“哥,江大哥真是个好人,他还要专程给你贺生辰。”
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民间自来便有“男害父,女害母”的传言。打郗粲记事起,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四目相接时回避的眼神便是家常便饭,就连亲生父亲王珣,也不甚亲近。闲言碎语听多了,他也渐渐拼凑出人心背后的冷暖世情。归根结底,不过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自打外祖郗明冲退,主动交出京府兵权,郗家便不再是豪强士族拉拢的对象。连带着嫁到太原王氏的郗郁也饱受冷落。这种境遇在郗粲出生后更是雪上加霜。一个克父的嫡长子,若没有权势盛隆的外家支持,在众多子嗣中,实在可有可无。当年石头城内轰动一时的十里红妆、天作之合,终在几多冷热中渐行渐远。
幼时随母归家,便由郗明做主,向天家求了情,为郗粲改姓为郗。即便如此,至入朝为官,围绕郗粲与王氏关系的探究、好奇、甚至遗憾、可怜,从未停息。听地看地多了,也渐渐无动于衷了。久而久之,倒成了别人口中的“孤芳自赏”,哪里还有单纯的平辈相交。这乱世中,世家子弟肤脆骨柔,体羸气弱,却凭着祖上的冢中枯骨,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江愔说的没错,若日后便是这些人揽权主政,何来王师北定中原之日?
江愔此人心机深沉,心狠手辣,但势力的此消彼长本也是自然之理,甚至是当今天子乐见其成的。更何况,他与外祖一样,志在驱胡虏,定中原,虽手段狠辣了些,倒也说不得大错。此人步步为营,算无遗策,若是对手,才真叫人头疼。好在,两人还算有些共同之处,自相识以来,虽你来我往都有试探、算计,更多却是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一杯沉浮观世事,几多冷热识人情。若得友如此,倒也不错。这么一想,便难得赞同起了郗粱的狗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郗粱半晌未得到回应,满以为他哥又是不屑一顾,却意外从书卷缝隙中窥见一个微微上扬的嘴角。窗外春光正浓,人间行路虽彷徨,亦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