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沉月西斜之际,张望许久的孟冬终于等来悠悠然归家的自家主人。隔着老远便闻到一股酒气,孟冬赶忙迎上去,嘴里碎碎念道:“公子怎么喝成这样?”
江愔懒洋洋地被扶进内院,虽不见有几分醉意,但被这三十年陈酿氤氲的情绪也明显外露了起来,一路上嘴角都噙着笑。孟冬手忙脚乱地伺候这位大爷一番洗漱后,又端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这才算大功告成。
见这人顾自托腮闭目养神,犹不肯歇息,孟冬也只得尽职地在一旁等候吩咐。良久,久到孟冬都以为这位爷已经睡过去了,突然听他叫道:“叫玉衡打听打听,近日王氏与豫州的往来。”片刻,江愔又不放心地叮嘱道:“来往信件切忌要小心,这阵子王宴把豫州戒备的跟铁桶一样,这几日便先不要与大哥联系,以免王宴的人歪打正着查到些什么。”
孟冬一一记下,猛一抬头,在瞧见二公子脸上的惬意时,猝不及防愣在原地。自十岁跟着江氏举家迁徙,算来朝夕相伴也有十余年。昔日,在城门下满身血污的少年,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痛,这些年来在不遂人愿的世事中摸爬滚打,也渐渐学会盖住心里的不甘与仇恨,换上一副寡淡的脸孔。乍一见他如此浓烈的情绪,虽知有酒意的催化,也不由得有些惊讶。
江愔像是陷入梦中,喃喃道:“我今日心里,甚是欢喜。你可知?”
孟冬奇道,自家公子甚少在外喝酒,喝到这么开心,往常也就是过年同大公子守岁了。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后的江愔,莫名在这个夜晚浸润出哀伤的气息:“我戴着这副面具多久了?非我本意……”
“还好,还好,我们是一条道的……”
声音渐渐弱下去,孟冬才知这位爷不过是强撑着一副平常模样走回来,酒意怕是早已上头,便自作主张将其扶到床上,伺候歇息下,留这自窗棂一路泄下的月华伴君入梦。
自那日之后,郗粲也不理会王宴,每日如点卯般去到城中各处巡察一番,听取衙役对往来可疑人士的禀报,再一番嘉奖慰问,鼓励一番加紧缉捕这群匈奴人,也算尽心尽力。王宴观察了几日,方才将高悬的一颗心轻轻放下。按照军中惯例,每月月中,都督军事皆得回治所整军,并向朝廷回禀军情。原本,王宴还担心自己一走,便“有人”借机生事。看如今这样,郗粲也只想将匈奴人推出做那替罪羔羊,全了他这一番浩荡而来的皇命。派去江月楼的探子也回禀称,这郗小公子已经开始整理行装,整日嚷嚷着不日启程,料想这俩人也没什么作妖的心思,即便在这当口离开个几日,也不至于出乱子。郗粲此人油盐不进,却也动不得,只要他未察觉个一星半点的,行事就容易多了。
念及此,王宴又叮嘱了一番,要求手下的人更要抓紧搜寻,自己也能安心离开,回治所例行整军。
只是,这一番盘算终究是落了空。王宴如何能料到,自己甫一出城,这城中的心腹爱将便悄无声息地被郗粲随行带来的皇家御林军一一换下,王宴留在此地报信的耳目,无论大小,悉数被接管。
这一大早,郗粲便大张旗鼓地带人去路家,又里里外外地将路老爷生前住的院子仔仔细细翻了个底朝天,午时,大街小巷都见他满脸得色,着人将一像是装了盒子的包裹带回县衙。这般大场面,早已传遍街头巷尾,老百姓都在议论,朝廷果然是挂念着这豫州的,这不,天子钦差才到几日,便似乎已有了眉目,只不知大人究竟在路老爷府中发现了什么,竟比抓到那帮杀千刀的匈奴人还要高兴?
黄昏时分,来往行客瞧见驿丞苦着个脸,在马厩前心急如焚地踱步,时不时便上前仔细查看焉耷耷的马儿们。好事之人便多嘴关心了下。只见驿丞一脸哀怨地埋怨道:“这些畜生生生是来克我的。咱们这小地方平日里哪有什么急件需上呈朝廷,如今钦差大人要用马了,这些个畜生偏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若是明日还这副样子,岂不是还要劳烦钦差大人安排陛下御赐随行的侍卫前去送信?那岂不是御林军都要记住我这个芝麻大点的小官?我也真是到头了!真真急死个人!”驻足的百姓纷纷安慰几句,眨眼间这郗大人有要事禀报朝廷、羯胡一事已有重大进展的消息便传遍了豫州郡。
外面传言满天飞,始作俑者却在棋局的胶着中脱不开身。郗粱绘声绘色地将传地有鼻子有眼的话一一道来,只得了郗粲一个诧异的眼神:“我竟从未想过,你在说书一道上还有几分天赋异禀。想来上天还是公平的,总会赐你一技之长。”
郗粱哪里听不出这语气里的嘲讽,如今仗着出了力有了功,心一横也敢顶嘴了:“不管,若不是小爷我走街串巷地做那传声筒,还时不时纠正那些半道就歪地不成样的流言,现在城内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岂能如此顺利?”
江愔在这几日间,似与郗粱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情谊,两人于如何躲避郗粲无差别冷脸攻击一道上先后交流了几次心得,大有引为难兄难弟之感,此时也忍不住帮衬道:“妍皮岂裹痴骨?小公子少年英武,颇有斥候军的风采,此事若无弟弟鼎力相助,便是有天纵良策,也断断成不了事。”
这一番话说的郗粱心花怒放,少年心性,却犹自希望得到最尊敬大哥的鼓励。郗粲岂会不知,也不再逗弄小崽子,摸摸他头:“做得好。”
他甚少笑地如此温柔,竟似满腔冰雪都化成了汩汩细流,直入人心。但见眼前二人一副见鬼的表情,皱起了眉头,不知这二人又抽什么风。
江愔终是年长,率先找回了下巴,却似回味无穷:“阿粲,你可别再那样笑了。”
停顿片刻,他认真地盯着有些茫然的郗粲道:“着实有些吃不消。”
郗粲只当这人又是疯言疯语,也不深究,敛容正色道:“如今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若我是他,便该懂得,击杀御前侍卫可不同于一般的小打小闹,要动手,今晚便是最佳的时机。是时候见见幕后之人了。”
江愔落下一子,满意地看着棋局,意味深长道:“恭候多时。”
是夜,明月皎皎,促织东鸣,宜等人。
月上中天,郗粲早已陷入酣睡,对造访的不速之客哪有半点知觉。只来人格外谨慎小心,在郗粲床前停留片刻,捂住口鼻,确认其已吸入覆于鼻下的迷香熟睡后,方才开始在这偌大的房间里走走停停,翻找各式能藏物的地方。实是处处无果,这人复又来到床前,正欲对郗粲进行贴身检查之际,忽地听到房门响动声音。这人心道坏事,忙侧身紧贴墙壁,藏到床与后墙之间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撩起帘幕往外张看,却见一条黑影自外闪入,借着当空的月轮,也只能窥见此人身形高大,似是个练家子。这黑影忠实地还原了先行者的路线,先来床前检查一番,确保郗粲吸入自己点的迷香后,开始移步他处,小心搜寻。只实在毫无收获,黑影又返回床前,打量着床上可有藏物之处。正欲伸手检查床褥之际,忽见门外似亮起了一盏灯,顷刻之间,便要有人推门而入。黑影一惊,着急忙慌地四下打量藏身之处,无奈之下也只好来到床后,竟与那先行者来了个四目相对。两人都惊诧地盯着对方,还来不及反应,便听有人唤道:“小可在院中略备薄酒,等候两位贵客多时,不妨移步庭中,也好让我代郗兄,一尽地主之谊。”
“咳咳,”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竟从进出传来,“亏你还记得,这是我的院子。”
两位梁上君子堪堪反应过来这请君入瓮,无奈也只能自行现身,当即让兵士缚上双手,押至中庭。
只其中一条黑影边走边喊:“小爷你也敢绑,是活地不耐烦了吗?你可知道我是谁!”
虽事先屏气服药,但两重迷香究竟还是搞得郗粲脑子晕乎乎的。正吸着江愔递过的清心油稍稍清醒了些,听到这个声音,也颇为感叹世事捉弄,只仍得打起精神:“知道,令尊乃大司空王珣王大人,令堂乃当今皇后亲妹溧阳郡主,你便是他们唯一的爱子王霄王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