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江愔也不分辩,继续道:“若说王宴敢背着王氏干出这等事,我是决计不信的,只不知——”
江愔突然将语气放得极轻,好似漫不经心一问:“阿粲可要大义灭亲?”
此话一出,郗粲还是忍不住沉下了脸。这笔陈芝麻烂谷子账,早年在世家大族之间也不是没有过流言蜚语,然究竟牵扯着天家、王家、郗家、靳家的脸面,是以,这么多年来,甚少有人搬在明面上讲。一天之内,却连着被两人凑到面前来恶心自己,郗粲本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当下语气便生硬了起来:“江公子对建康城内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如此手笔,着实令人佩服。郗某既食君之禄,自要忧君之事,不劳江公子费心。”
一旁早已自暴自弃专注吃菜的郗粱突然感觉到凉飕飕,不自觉地在这朗月清风中缩了缩身子。
江愔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连忙赔罪:“是我说错话了,自罚三杯,阿粲可别跟我计较,嗯?”
郗粲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愔连干三杯:“江公子不必存心试探,郗某一早便说过,若直接划下道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问你来历,江公子也莫越界,咱们各取所需,两不干涉。”
江愔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我只想与阿粲走一条道。”
郗粱尽力埋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见半晌仍没动静,方小心地瞄了瞄郗粲,见他无动于衷地喝酒吃菜,小小少年也在心中惆怅地叹了口气。打小他就最喜欢这个虽然冷脸却愿意带着自己上树打鸟下河摸鱼的哥哥了,因此那会儿姑姑带着哥哥与王氏和离归家时,自己着实开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只那时兄长渐渐变得寡言少语,旁人也不敢说什么,只家里再不许提及姓王的,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上上下下不说破的默契。及至后来兄长外出游学,受了多少冷眼,自己也曾听爹娘说起过。如今虽在御前行走,偶有与王氏交集的场合,也都能推就推,是以哥哥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连姑姑都摸不清,不然也不会让自己跟着出来当个传声筒了。而今,这书生在老虎嘴边拔毛,他哥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大反应,这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万幸郗粲没有拂袖而去,江愔又讨好地给两人的酒杯满上,举杯邀道:“此乃京口的百花酒,可是我特意为阿粲你寻的。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恰逢皓月当空,与君美酒共聊挥,岂不人生一大快事?”说着,径自去碰杯,却被郗粲巧妙地躲开了。
郗粲嘴角微扬,却是满满的讥讽:“京口有酒可用,有兵亦可用。只是郗家早已不掌京府兵,江公子不必高看郗某。”
“我唤你阿粲,你却一口一个江公子,岂不生疏,”江愔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吓得郗粱别过脸去,“小可家中几人、父母兄弟几何都一一向阿粲你细说了,这便是择婿,也就差个生辰八字了。阿粲可是要我写下来?”
见郗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江愔便知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约莫这气已消大半,再接再厉道:“小可一介书生,要兵何用?平生幸事,不过是逢一知己,陶然共忘机罢了。”
郗粲不欲再陪此人装疯卖傻,毫无诚意地起身道:“郗某身体不适,便不招待江公子了。郗粱,替我送客。”
江愔闻言急忙抓住郗粲的衣袖,告饶道:“阿粲莫恼,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让我以后再也见不到阿粲。”
郗粱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竟从他哥冷冰冰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羞赧。江愔见郗粲被自己拉住了,连忙趁热打铁:“阿粲可有想过,该如何破局?”
郗粲见对方说起正事,便也将这嫌弃咽下,重新坐下,只听江愔继续道:“路遥这个人,身上有颇多疑点,又与王宴有诸多关联。如今王宴已着手处理匈奴人,我们便不妨从路遥入手,看看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事?”
“这豫州事态平息,郗某便算功德圆满,王氏一门在朝中又树大根深,和王氏撕破脸皮对我有什么好处?还是我该问,对江公子有什么好处?”
“郗老将军在世时,手握重兵,多少世家大族意欲拉拢,老将军却从未参与过建康的争权夺利,多年来一直驻守京口,远离建康。是以,天家才能放心将拱卫京师的京口重镇交到郗家手上。郗老将军过世前,又主动上交兵权。至郗将军转任青州刺史以来,郗家逐渐淡出建康视野。正是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金玉满堂,又能守住几时?急流勇退,方是长久之道。郗老将军为子孙计的大智慧,让小可甚是钦佩。”
“也正因如此,即使多年不显,天子依旧信任纯臣郗家。你我皆知,当今天子早已对门阀专政心生不满,王氏树大招风,未必不会首当其冲。豫州事态急速发酵,王宴却不为所动,他所另图的若真动摇国本,郗大人该如何向陛下交差?如此失信于天子,郗老将军为子孙后代的打算便算付诸东流了。相反,若阿粲此番能够立下奇功,他日重回京口,亦非难事。”江愔笑地意味深长。
“江公子如此为郗某打算,郗某真是受之有愧。”郗粲无动于衷地看着江愔一脸“我为你筹谋至此”的邀功模样,心里很明白,江愔这话与自己心中所想,别无二致。父子情分早已在多年前烟消云散,如今陛下既已给郗家指了方向,便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只是,郗家与王家彻底撕破脸皮,对江愔有什么好处,郗粲仍然心有疑虑,这才出言试探。
无论如何,目前二人都在路遥一事上达成一致,郗粲便也先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如今我们身在王宴的地盘上,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动他,若一桩桩一件件慢慢去查,终是受制于人,说不准还会适得其反。”
江愔觉得这句我们说的自己通体舒畅,便也虚心道:“阿粲可有良策?”
“我虽不知何人在找路遥身上那张地图,但地图现已在我们手上,来人未得手,定会再次寻它。不如我们先让他寻上一寻,急个三五天,再放话出去,在路遥身上发现了重要证物,届时这人定然心急如焚,无论如何,都要来亲眼确认一番,方才安心。”
见江愔点头赞同,郗粲将手一伸:“既如此,便由我先代为保管地图吧。想来江兄身边侍从虽会些粗浅功夫,到底是书香门第,还是不如我这院里的练家子妥帖,由我保管,江兄也可安心睡觉。”
江愔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阿粲既开口了,我岂有不给之理?”
郗粲得了图,深觉这一桌酒喝得甚是劳心劳力,连个托词都懒得编,打着哈欠便让郗粱送客,自己进屋歇息了。
江愔像是习以为常了,懒懒地挥挥手,也不甚在意主人家的离席,仍就着月色,将这满满一壶酒喝了个见底,又逗了郗粱两句,方才施施然独自回到了对门小院。
郗粲听得两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虽眼皮极端沉重,心中却愈发清醒。从今夜种种来看,在豫州这事上,江愔这人似友非敌,甚至对王氏隐隐藏着一股敌意。王珣果然知道自己奉皇命而来,可以他小心谨慎的一贯行事,竟能将豫州城内的骚乱瞒下这许久,如今事情暴露,王珣断不会让远在豫州的王宴孤立无援,这只老狐狸定有后招。
只他如此不管不顾,放任自己入局,终究还是彻底粉碎了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期待。他何尝不知,阿娘让郗粱跟来是什么意思。只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人若能随心左右这生出漫天悲喜的心绪,阿娘便不会在建康城一众世家子弟中,与王珣目成心许。因果纠缠,便不会有此时此地豫州明月夜的绊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