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王宴气结,在郗粲头上作威作福、一逞口舌之快的心情一时迫切到分不清东南西北,状似颇为怀念地说道:“天下读书人皆是一家,江兄既是郗大人的朋友,便也是王宴的朋友,若真论起辈分年纪,郗大人也得唤我一声大哥,只这些年大家隔得远了些,此番相见,一口一个王大人,有些生分了。”
韩庆不似郗粲这般喜怒不形于色,肉眼可见的愠怒在众人眼里一览无遗。只这被占了便宜的郗粲仍旧不温不火、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宴:“可惜我们郗家这辈没个姐姐妹妹,不然像王兄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子,就算娶亲生子了,背负着天下的骂名,为了家中姐妹的终身幸福,我也是要腆着脸,勉力强求一番这般万中无一的好夫婿。”
王宴霎时脸上一片死白,像是被人捉住了命门,一言不发地端起茶杯以作掩饰。江愔暗暗眯起了眼睛,默不作声看这两人往来的打机锋,心中暗自发笑,真切地体会到想从郗粲嘴下占点便宜着实不易,不免又对执着努力的王宴多了几分敬佩,只为了收拾残局,仍得装作浑然不觉,一脸关切地问道:“小可昨日便在客栈听说,近来胡汉市上羯胡骚动不断,可这羯胡在豫州边境也与我朝相安无事多年了,此番如此举动,着实令人不解。”
郗粲既已入城,这城中之事便也瞒不下去,好在如今火还没烧到自己身上,郗粲这般急于求成,倒是正好为自己所用。思及此,王宴心情也明朗了几分。
僚属得到示意后,便主动起身回道:“二位有所不知,此事并非一夕之祸,但若说其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却也算不上,我们也是摸不着头脑。”
“起初只是市上常有的小打小闹。前一天羯胡商人说汉人故意把价格压地这么低,害他们赚不了钱,隔天汉人就说羯胡卖的东西根本用不了。双方有些争吵、推攘,这本也是常事。羯胡人本就性格火爆,又是买卖上的事,官府也不便插手,以往有赖商会出面调停,无非是利字当头,相互退一步,便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我们本以为,这次也一样。可谁知,连着过了十几天,双方都还是一样争吵不休,一开始,路会长还能劝解几分,到后来双方开始动手、动刀,瞧着这像是愈演愈烈,官府也加强巡逻,将动起手来的羯胡与汉人都强行驱散分开。如此这般,也是消停了一些,可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到后来胡汉两边的敌对越来越严重,竟连带着平民百姓之间都互相敌视,一言不合便要动刀子,死伤都有。今日,竟也祸及了路会长,唉!”
王宴抿口茶润了润嗓子,接过话头:“羯胡自来野性难驯,如今虽是加紧了人手巡逻戒备,终究是杯水车薪。”
郗粲沉吟片刻,问道:“羯胡那边可有带头闹事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发生冲突的地方并不集中在一处,城南城北都有,每次闹事的人也不是同一拨,现下确实没有发现所谓的带头之人。”王宴回道。
一旁沉默许久的江愔突然问道:“近来豫州地界可有眼生的胡人活跃?”
王宴迟疑道:“江公子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会不会是匈奴人、鲜卑人在煽风点火,坐收渔翁之利。”
“这几年,羯胡一向与我朝互不相犯,羯胡族内如今是石王主政。他所图的不仅仅这江表之地,更是北方广阔的中州大地。如今他已发兵北上,若此时故生事端,难免会遭到两头夹击,实乃下策。若这冲突只是小打小闹,便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可依王兄所言,这场祸事已经有多人死在我朝境内,羯胡人又自来心狠手辣,届时即便石王不欲在此时撕破脸皮,形势所逼,也必要我朝给个交代。战事一起,从中获利的又会是谁呢?”郗粲忍不住看了江愔一眼,这人聊起军国大事,倒是确有几分样子。
王宴闻言忙吩咐幕僚:“既如此,明日便派军士带着籍册,去胡汉市上一一对照盘查。戍城的将士这几日也得加强对通关文牒的盘查。”
郗粲看了王宴一眼,犹豫片刻也吩咐道:“把这段时间以来,死伤的羯胡、汉人都登记造册,了解下家世经历,呈一份名单给我。不知王大人这边可有什么收获?”
王宴刚得到派去路府衙役的回话,闻言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郗大人既去了路府,可有什么收获?”
郗粲毫无诚意地奉承道:“王大人为路老爷如此奔波,郗某闲人一个,看着也是于心不忍,便多管了几分闲事,但这份情,仍记在王大人名下,路老爷九泉之下,定会时时感念你这父母官的。”
王宴一听,脸拉得更长了:“现场的百姓都说地差不多。那帮羯胡与路老爷发生冲突,其中一人拿刀刺中路老爷心口,路老爷便倒下了。可恨这么多人在旁边,竟没有一人将行凶的羯胡认出来。”
“路老爷那个奴仆可有提供什么线索?”
“你说那个哑巴?他可着实费了我不少功夫,连比带画地总算弄清楚了。他给老爷送信后,便一直跟着路老爷,后来路老爷和羯胡人起了冲突就出事了。”
“路老爷经商多年,也并非冲动的性格,哑叔可有提到,这次是为何起了冲突?”
王宴不甘心地摇摇头道:“同那些百姓说地也都差不多,几个羯胡人到路老爷丝绸店买货,百般挑剔,非得说汉人奸诈耍滑,料子成色不行,故意以次充好。正巧路老爷在铺子里,按捺不住,便与羯胡人分辨了几句。约莫是这群人说话太难听,路老爷这般好脾气的人都动气了,推了对方一下,之后两边便动起手来。”
“听起来这群人像是故意挑事儿的。”被他哥召唤而来的郗粱嘀咕了一句。
“不稀奇,最近死的好几个都是类似情况,羯胡也有,汉人也有。”王宴无奈道。
“路老爷的尸体,仵作可验出什么了?”郗粲问道。
“身上没见其他伤口,致命之处便是胸口那两处刀伤,直插心脏,动手的是个练家子。”
“王大人打算如何行事,”郗粲呷了口茶,好心提醒道,“陛下命我前来,可这刚到,便出了这等事,这让郗某如何向陛下复命啊!”
“此言差矣。王大人素来才名在外,叔父又是当朝大司空,是先帝遗命的辅政大臣,同裴公等一道总揽朝政,圣上都得倚重王氏,怎会怪罪王大人?”江愔凉凉开口。
郗粲彷如未听到,意有所指道:“听说这匈奴日前又犯我益州,还在撤军的路上掠袭了很多羯胡的附属国。两族如今势如水火,如此我们倒可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王宴并非蠢人,再怎么说,也熟读四书五经,对现如今朝中的弯弯绕绕也是有所了解的。当今天子自即位以来,虽说仍秉承先帝遗命,心中早有了独断朝政的念头。近年来,皇帝扶持外戚,如今又召回一向以纯臣示人的郗家,把政多年的几大家族虽位极人臣,但族中子弟得到重用的却是凤毛麟角。现如今看来,路遥也算死得其所,其他事尽可徐徐图之,当务之急还是必须配合朝廷,将此事善了。
王宴略一沉吟,招人吩咐道:“自今日起全城戒备,进出城的人员、信件都要小心排查之后再放行,切勿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惊动了这些匈奴人。你再安排一队人带在场的百姓都去画像,一旦发现有画上的匈奴人,一律缉拿归案。”
王宴一番发号施令后,方才假模假样地征求意见:“郗大人,王某这般安排,可还妥当?”
郗粲如何看不出王宴的阴阳怪气,但一想到自己的差事,还是忍不住提醒:“陛下对此间之事,甚为关切。无论如何,朝廷需要一个答案,羯胡也需要一个交代。此事越早有结果,对郗某、对王家,都好。”
王宴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那是自然。”
郗粲知道多说无益,便推说身体不适径直回去休息了。江愔独自留下也无趣,便也跟着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