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华国(六)
燕红尘敛下眼,语气称得上寡淡:“陶玉。”
这个男人有着和他外表一样的名字,他就像蓝田暖玉般,温润的纯粹清越又贵气。
他从舌尖上弹出来的声调都像是情人的呢喃,他听到这个名字,很开心的弯了弯眼睛:“红尘,你叫我的名字,我很高兴。”
按理来讲,若是平时有这么一个长相气质都能叫人如沐春风的美人,燕青很乐意多看两眼。然而此刻,他却像遇到什么令人作呕的虫子一样,连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他往常鲜少这么讨厌一个人,但陶玉得算一个。
他师父燕归如今半死不活的在冰棺里躺着,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陶玉。
燕青厌恶的瞧他一眼,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转过身抬手覆上这扇沉重的朱色木门。
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嗡鸣声。
陶玉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抬着步子慢慢走近了燕青的身边,在一个足够暧昧的距离停了下来,在燕青身后轻声道:“你是来登楼的吗?”
我来挖你祖坟的。
陶玉如今一半魂魄被镇在安陵的千层怨里,里面随便拽出来一个,就是为祸一方的大魔。十大宗门的各路高手镇守在哪儿,以保世间宁静。
而另一半则恬不知耻的附在燕归身上,苟延残喘。
所以眼前这个估计是这封印弄出来恶心人的残影。
佛道讲究六根清净,这残影的目的便是扰人心智,怕是在他解开这封印之前,都要一直尾随着他了。
燕青先是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北海天的一群秃驴,这才稳下心神,分出一点细微的灵力,试探性的与门上的佛光打了个照面。
那佛光也不是吃素的,霸道的把他的灵力弹了回来。
这不弹还好,这一下彻底给燕大爷整不乐意了,他心想什么玩意儿,眉毛微挑,更霸道地一挥手,灵力不要钱的往里面灌了进去,霎时间,两道极凛冽极强劲的灵力碰撞到一起,生生将耀眼的月光盖了过去。
他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是在以一己之力,强行对上了北海天十四位顶尖佛修。
而即便如此,燕青竟也不落下风,狂风骤起,他于漫天的金色佛光中长身鹤立。
燕青面上盖着的那个小仙器是个不入流的残次品,如今受不住这灵力的摧残,竟是被震碎了,露出他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来。
一丝血迹从他的唇边留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添了一点鲜艳的妖异,燕青满不在乎的抬手一抹,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似的,更加不要命的与那佛光相争。
陶玉见了这一幕,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凑到他耳边,声音担忧:“红尘,你没了七根仙骨,怎能与他们硬抗?”
燕青没理会他,他便像是一道影子般缠了上去,几乎是贴在了燕青的耳畔,如跗骨之蛆般:“红尘,你到我怀里来,我为你遮风避雨,拂去这世间无数纷扰。”
燕青咬牙切齿的从唇边挤出两个字:“闭嘴——”
陶玉的残影被泄露出来的灵力冲散,又毫发无伤的凝聚到一起,像只幽灵一样阴魂不散。
那十四道佛光竟然是抵不住这一人残躯之力,终于逐渐败下阵来。
金光黯淡下去,燕青也被抽空了似的泄了力,连手都在发抖,差点没站稳。
若是他全盛时期,别说十四道佛光,就是整个北海天他也敢去闯一闯,然而如今这副去了七根仙骨的残躯,却几乎去了他半条命。
陶玉虚虚的扶住他,却被这人不留情面的一把挥开了:“何苦呢。”
那木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打开了。
而门的那一边,没有什么叫人闻风丧胆的大妖,也没有什么让人趋之若鹜的金玉仙宝,只有一块笨重的大石台,上面冷冷清清的插着一把剑。
那把剑看上去没什么稀奇的——它的剑身一半插在石台中,剑柄落了灰,如古玉蒙尘,甚至显得有些普通。
“惊霜,”陶玉叹息道,“昔年与你共享盛誉的剑,被那群人封在这揽月楼里,不见天日了一百多年。”
陶玉魅妖似的紧紧跟在他身后,语气蛊惑缠绵:“还有寒溟君——红尘,你被他们这般折辱,当真不恨,不心痛?”
燕青仍然没搭理他,只是将手放在了那平平无奇的剑上。
刹那间,惊霜发出嗡嗡的剑鸣,骤然迸发出夺目的光亮,一股凛凛若寒霜的冷然剑气充斥整个空间,那摧枯的浊气猛然间被驱散了。
惊霜认出了主人,终是洗去了铅华,显出了原本的样子。
那石台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剑气震碎了,漏出惊霜如雪的剑身来。
几乎在他拔出剑的一瞬间,头顶的掾瓦缓缓碎裂开来,向两边靠拢过去,直到露出一片浩瀚星空,一声巨大的钟鸣响起,余波强而有力的荡开来去。
九州四海所有天境以上的高手皆是被这声钟鸣所动,目光不约而同凝重起来。
月扶光在城主府抬头望向虚空,自语道:“这世道啊又该乱了套了。”
燕红尘不仅还活着,还闯了揽月楼去了惊霜剑这件事,风吹过境似的,几乎在这一晚传遍了整个修仙界的顶层。
当年燕红尘一剑惊霜平九州,名声响彻四海。
这本就是他的剑。
燕青提着剑,心想:这下好,也不用自己挨个上门去找了。
他随意挽了一个剑花,惊霜随心而动,十分贴心的朝着陶玉的残影划了过去。
这回陶玉被一分两半,化作雾气消散在空中,彻底不见了。
楼下的小姑娘听见楼上的动静,先是吓了一跳,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完了,那男的估计是死在上面了,而且估计死的挺惨,往先上去的人都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要说这人怎么不听劝呢,还扯淡说自个儿是神仙。
姑娘叹口气,收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可怜和惋惜,面上漏出一个娇俏的笑容,正准备去抚慰受惊的恩客,却听见身后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看见了一身青得惨淡的长衫。
男人脸上还染着一点血污,脸色瞧着跟纸扎人似的,白的过分了,然而等他抬眸望过来——
姑娘不敢置信的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把这仙人惊跑了。
却见这仙人弯唇一笑,霎时春光弥漫,锦绣争艳,犹如二月的暖阳见了雪:“小丫头,你听到钟响没?”
失了言的姑娘傻呼呼的点点头,呆愣愣的瞧着他。
仙人像是觉得她这反应挺有意思的,笑得眉眼弯弯:“知道神仙的能耐了吧。”
燕青觉得哄小姑娘真好玩,他高深莫测的一背手,配上他那张蛊惑人心的脸,还真叫他装出一股子仙气飘飘来:“我业已成,如今要去下一处了——小姑娘,有缘再会。”
说罢,他身形一晃,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只余下空气中一点淡淡地霜寒气。
姑娘拍了拍自通红的脸蛋,怀疑自己刚才只是在做梦。
他像是少女怀春的一场美梦,留下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幻影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燕青隐去了身形,在口袋里面扣出几块碎银子,去卖面具的摊子上随手拿了一个出来戴在了脸上,这才大摇大摆的现出了真身。
他付钱的时候,店主有些疑惑地想: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注意。
不过有生意不做王八蛋,他很快把这点不对劲忽略过去,兴高采烈地接了钱:“客官,咱们这儿的面具是全月安做的最好的,您真是有眼光,下次再来啊——”
这面具被做成精怪模样,是月安城民祈福用的,上面有两只长耳朵,额上有稀碎的花纹,做工也漂亮燕青觉得还怪好看的。
但墨夕却不这么觉得。
“你跟我说,你一身狼狈的回来,就是去买了个面具?”
燕青脸不红心不跳的扯着慌:“可不,人太多了,给我衣服都挤坏了。”
墨夕只想狠狠撬开这人的脑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这次燕青回来后,墨夕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行了行了,”燕青略带疲惫的一抬手,“好墨夕,别审我了,等我睡醒再跟你说,好不好?”
燕青说着,竟然就要这么不解衣带的躺下去。
他连墨夕有了灵力这一事都没发觉,想必是真累了。
然而修仙者可以冥想来代替睡眠,闭关时甚至可以几十年不睡觉,此时外面天光大亮,若是感到疲惫,定然是身上哪处受了伤。
思及至此,墨夕觉得自己问了也白问,干脆不由分说的上前去,毫无征兆的摘下了这人的面具,正想问个明白,却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男人本来阖上了眼,如今被打扰,不太耐烦的又抬起眼皮,与他对上了眼神。
墨夕只听见自己呼吸不争气的停了一瞬,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天下美人排成一二三的一本典籍,你哥占头一份呢。”
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在他心底冒出来,墨夕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是没什么见识的,因为他没见过其他别的尺上有名的美人了,所以觉得长成这个样子的,并不虚担这个名号。
燕青有些清瘦,他生了一双凤眸,略微狭长的挑了一点出来,眼尾有一颗小痣,像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却不显得女气,薄唇上没什么血色,有些寡淡的苍白,让人想去揉一揉。
他美得几乎不太真实了,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叫人看得着摸不到。
这会儿他脸色很白,宛如脆弱却斑斓的蝶翅,一碰就碎了。偏偏他一抬眼,那双凤眸看过来,曲折出一股冷淡的意味来,像是天底下没人能入那双眼似的,流出一丝银河入镜的霜寒气。
奈何他不太想冲着燕青发脾气,于是那冷冷的一眼只是一瞬,他转过眼去,那霜寒气便不见了又勾出一股惊心动魄的艳气来。
比之星辰更甚。
他耳边响起燕青的声音:“喂,别看了,口水要流出来了。”
墨夕猛地回过神,看燕青看入了迷这一事实让他脸上热的快抬不起头来,为了挽留住所剩不多的脸面,他别过头,生硬道:“你之前那个的面具呢?”
“坏了,”燕青打了个哈欠,觉着自己快睁不开眼睛了,“我当年练剑练得太入迷,师父教的易容那一课我就没学着,到现在也不会,师父就给了我那张面具,叫我别太招摇”
墨夕还想再说些什么,月扶光却门也没敲一声,大大咧咧的闯了进来:“燕青,我来收住宿费,哎,你怎么把面具摘了啊?你别想用脸来抵债——”
一看燕青这副萎靡样子,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声音一下收了回去。
月扶光皱着眉,伸出手摸上了燕青的手腕,顺着他的脉络探测一番,随后收回手,冷笑着开口道:“真有你的啊,内府碎了一半,你竟然还能睡得着?”
墨夕怀疑自己听错了。即便他刚刚入的门,方方窥见这天道一角,也知道内府对于一个修仙之人有多重要。
内府是汇聚修仙者灵力的源头,碎了一半,也就意味着,这人离死不远了。
“不是,你要是想死的话不用这么费劲吧?”
月扶光几乎要气笑了:“你求求我,我一刀给你个痛快。”
燕青没什么精气神的道:“叫什么,我用剑气封住了,暂时死不了。”
月扶光见他这么不在乎,心里冷笑一声,给他往前那些破事一下子全抖落出来了:“也是啊,你多牛逼啊。哎,墨夕还不知道吧,他当年让人抽了七根仙骨,差不多成了个半残,现在还能活着,也是上苍开了眼了。”
燕青也没想到这厮能这么鱼死网破,十分震惊的看他一眼,连身上的疼都顾不上了,立马转头去看墨夕的反应。
接二连三的重磅炸弹在墨夕耳边炸开,他几乎有些麻木的想到:这都什么烂事。
他看向燕青那张脸,发现自己对着这张脸,竟然发不出一点脾气来,最后只能语气近乎平淡地问:“你还瞒了我多少?”
完了,这个语气,这小孩估计真生气了。
燕青自暴自弃的想道:生气就生气呗,自己的那些破事也不能拿来跟他说,多丢人啊。
但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了,面上却是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道:“没了。”
见墨夕没什么反应,燕青又再接再厉道:“也不是我不跟你说,我说了也没什么用,平添烦恼罢了。”
墨夕闻言,又是一阵泄气。
还是他不够强。若是他够强,此刻便不是站在这里像个得不到满足的孩子似的冲着燕青问个明白,而是找到欺负过他的人,为他讨回个公道。
墨夕忽然看向他,目光灼灼,像是含了数不清的情感,最后化作了磐石般的坚定,看得燕青心惊肉跳。
“我会替你把仙骨拿回来。”墨夕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