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华国（四）
“你真是和那小孩这么说的？”
月扶光乐得停不住嘴，边笑边问道：“然后呢，他什么反应？”
燕青回想了一下道：“没什么反应，只说了一句‘那你还挺厉害’的，就没了。”
“没了？”月扶光颇为遗憾，“这就没了？哎，我还以为他会缠着你问来问去呢。毕竟嘛天下第一呢，平常只听得影儿见不着面的角色。”
燕青其实心中也纳闷，这小孩是不是太平静了？他以为墨夕至少会更惊讶一点的，难道他年老色衰，名声不再了？
实际上，面上“平静”的墨夕的确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几乎是燕青的话音刚落下，他便像是魂和身子游离开，分成了两半，一半飘忽，另一半则清醒的想：燕十七是不是又骗我呢？
于是他费劲巴力的把那一半魂拽了回来，瞧了一眼燕青，却看燕青也在看着他，像是在期待他的反应。
难不成是真的？
即便墨夕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待在小小的山河村里，算得上是“某个山里出来的乡巴佬”，但这么不加装饰的“天下第一”四个字，明晃晃的摊开来放在他眼前，他大概也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盛名。
举世无双。
他反应过来后，第一个想法不是受宠若惊，反而有点心烦意乱。
燕十七要当真是天下第一，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那么一个小村子里？而自己曾经在心里暗暗发的誓，说他总有一天要强大到可以为他撑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少年的心思乱了起来，千言万语飘到嘴边，就只剩下一句“那你还挺厉害的”。
燕青只见其表不见其内，自然纳闷。
月扶光侧躺在一张月石木做的美人榻上，眉眼妖的像一支欲放的桃花，他旁边立着的女侍不过十六七岁，温顺的递上一串剥的晶莹剔透的葡萄，一颗一颗的往他嘴里喂。
燕青坐在旁边瞧着眼前这一幕，做出了两个字的评价：“伤眼。”
月扶光勾唇一笑，冲着旁边娇娇软软的女孩抛了个眉眼，懒洋洋的道：“美人服侍左右，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幸的事吗？”
燕青疑惑道：“她就算美人了么？”
月扶光一噎，娘的，要是跟他一比，这天下人还真都不敢称自己为“美人”。
女孩儿幽幽的看他一眼，觉得他仿佛看不到自己还在这站着，莫非自己存在感这么低？
她摸了摸自己的俏脸，坚定的摇了摇头——她可是全城主府里长得最水灵的姑娘，甚至还十分幸运的定了道心，才有这个荣幸被嬷嬷批准来城主身边伺候。
不过城主貌若天仙，身列仙榜第九，不论走到何处那都是万人敬仰的人物，他身边人也都该是人中龙凤，这个没眼色的男的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明日一早，我便去揽月楼，把东西拿出来。”
燕青的语气仿佛说起“明天早饭想喝粥”一样平淡。
月扶光皱皱眉，朝着旁边的小女侍挥挥手，小女侍便收起一心的碎碎念，听话的走了出去，还十分贴心地帮他们关上了门。
“你真要去？”月扶光爬了起来，皱眉看着他，“那顶上留下的封印，是由北海天十四道佛光幻化而成，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帮不上你。”
燕青不以为然：“不用你帮。再说我取回自己的东西，犯了哪条罪了？”
“北海天也跟着起哄，我也是没想到的，”月扶光道，“他们修佛道的，不是向来不管这些吗？”
燕青摇头，讽刺一笑：“北海天修的是佛道，便当真如真佛般无欲无求么？那他们还修什么，早飞升了。”
针对此言，月扶光倒是觉得很有道理，不过燕青当年入神剑门时，便已经有了离经叛道的苗头，如今看着人模狗样一派祥和，心中不知道怎么燎原呢，于是他也只好闭口不言。
月扶光知道劝了没啥用，但本着人道主义，还是劝了劝：“您都废了几十年了，这冷不丁拿剑多伤啊。要不你就带着墨夕四处逛逛呗，非把那晦气东西拿回来做什么呢？实在不行你就在我这儿躲着，他们看不惯你，但总得卖我一个面子吧。”
他这话说的不好听，权因为燕青这人，看似天天游手好闲挺好拿捏的，实际上跟头倔驴似的，主意正的很，一般来说，只要他拿了主意的事，旁人是插不上嘴的。
插嘴也没用，他不往耳朵里听。
于是他掀起眼皮，将这番好心全数做了驴肝肺：“别说屁话了，我就那根木头棒子也能揍得你满地找牙。再说了我还在你这儿藏一辈子吗，那墨夕怎么办？你都说我废了几十年了，难道我要一直废下去么？”
月扶光欣慰道：“哎哟喂，您老总算是振作起来了吗？”
燕青高深莫测的一点头：“算是吧。”
月扶光猛地一变脸：“那当年我劝你别这么颓废，一路喊打喊杀的杀回去，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燕青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让你滚？”
月扶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气话嘛，”燕青不甚在意的挥了挥衣袖，“当不得真的。”
月扶光懒得再和这人多费口舌，蔫哒哒的挥了挥手，不想再管这厮死活了。
燕青微微弯唇，轻声说了一声：“谢了。”
两人认识几百年了，燕青这是第二次说这个字儿。
第一次是他为燕归寻来一副千年冰棺，冻住了肉身，以保一魂不散。
那冰棺极为难得，是他从极寒北境一处山洞里寻来的，这东西必是长于极寒之地，芥子不可存，他耗费了无数财力人力，才送到了神剑门。
他还记得当时燕青声音沙哑，脸色有些白，对着他挤出一句“多谢”。
好像说一句谢谢对他是多难的事一样。
月扶光正无所事事的追忆曾经，却听门稍稍响动了。他还以为是他的侍女小雀儿回来了，张嘴便道：“雀儿，去把本城主的账本拿来，别让那混蛋在这白吃白住。”
这话刚一说出口，月扶光便觉得不太对劲了，小雀儿脚步细碎，来人脚步却沉而缓，不像是入道之人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望去，桃花眼里染上三分诧异：“是你？”
墨夕沉默着点了点头，回首把门关上了。
“刚才你听到什么了？我都说着玩的，”月扶光立马反应过来，“你哥那人记仇，你可千万别跟他说。”
墨夕：“哦。”
得了应承，月扶光这才松口气，心里有些心酸的想，这兄弟俩一前一后进进出出的，把我这城主府当家落户了吗？
他有气无力道：“燕青前脚刚走，你要找他去他房间吧。”
“我不找他，”墨夕道，“我来找你”
“哦？”月扶光登时来了兴趣，笑眯眯的一跷二郎腿，卖相十分不正经，“说吧，什么事啊？”
他对这小孩还挺感兴趣的。
燕青能改变想法，说不定有一半就有这小孩的缘故。
那是天下第一啊，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就这么落在他头上了。
墨夕抿了抿唇，抬头看着月扶光那张漂亮的雌雄莫辨的脸：“我想知道，燕红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揽月楼上至云霄，下入桃林，楼中歌舞不停，日夜颠倒，华灯明珠不灭，各是一派热闹盛景。
燕青方方一走进去，便扑面而来一股桃花香，浓的直呛鼻子。
可惜旁的人就跟身上没这器官似的，各玩各的，丝毫没影响。
直到一个姑娘袒胸露乳的往身边一个男人怀里滚的时候，燕青才品出那么一点不对劲儿来。
这地方不是十大仙宗练手建的揽月楼么，怎么成了个烟花地儿了？
不过一想到后来这揽月楼被决定，划给月扶光管，那这揽月楼被建成什么德行，也都不稀奇了。
各大宗主所托非人了。
索性月扶光品味尚佳，寻来的姑娘个个也都尊纪守礼，男人不出钱，她们也就不会往人身上靠，省了燕青不少麻烦。
他上了一层，第二层显然要不第一层安静不少，是被隔开的一个个小房间，只不过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实在伤耳，燕青听得直皱眉，正要再往上走，却听一人叫住了他。
“喂，你是什么人？”
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她身披薄纱，依稀可见里面的美好躯体，是个实实在在的风尘女子。
“不管你是谁吧，都不能上去，”姑娘看着他，“上面封着吃人的恶妖呢。”
燕青移开眼，觉得有点好笑：“那你不怕吗？”
“怕什么，”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听不懂话，“那不是封着吗？又出不来，你别上去就行，小心被吃了。”
燕青忍不住乐了，他朝小姑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往这边靠一靠，故作神秘道：“小丫头，告诉你个秘密吧。”
小姑娘疑惑的眨眨眼，不知道眼前这男人犯什么神经。
燕青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是天上下来的神仙，这次就专门为了捉这恶妖而来。”
小姑娘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拉倒吧。上回那个说要登上楼顶的，到现在还没下来呢，铁定是叫那妖怪吃了。”
燕青没解释，手一翻，只见那空无一物的手掌上赫然出现了一朵带着露水的粉桃花。
自小在楼里长大的姑娘见了这变戏法的一幕自然是惊呆了，她颤颤巍巍的问：“你你真是神仙啊？”
燕青抬手，将这朵小桃花插在了姑娘鬓间，笑道：“我们神仙从不骗人。”
小姑娘呆愣地闻着桃花香擦过鼻尖，又隐约带了别的一点味道。
“走了，”燕青背过身，踏上一阶“我去捉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