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河村(八)
十年前燕青捡到墨夕的时候,是在山上。
当时墨夕浑身是伤,小小的一个,蜷缩在一棵柳树下,看着可怜极了,像一只小狗。
燕青正巧当时想养只狗,于是动了几百年一遇的恻隐之心,临时起意,觉得养个孩子大概和养只狗没什么区别,于是就把这小孩捡了回来。
然后等墨夕睁开眼,燕青发现他更像是一只漂亮却会咬人的小狼,整整三天,墨夕都没动一口他准备的吃食。后来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这才决定当一个饱死鬼。
打从那时起,燕青就看出来了,墨夕的性子不是好相与的,心比石头硬,若是修道,至上无情道恐怕十分适合他。
这十年过来,墨夕也从一开始的陌生警惕逐渐软化了态度,大抵是燕青看着不像是什么有闲心害他的人,于是他们好生的和平共处了一段时日。再后来,燕青便原形毕露了——他开始不要脸的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并且让小墨夕张嘴叫他哥。
十年对于修道之人的漫长生涯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可能闭个关出来,几十年也是如一日。但带着墨夕生活的这十年,燕青却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方才在竹舍里,墨夕想替他挡那一下,燕青就看出来了,自己在这小子心中的位置,要比他自己想象的要高得多。
而墨夕这句话一说出来,燕青便觉得自己心中又酸又软,这种感觉大概像是看着自己从小保护到大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说要反过来保护他一样,只觉得自己没白疼这小子。
燕青心想:狗屁的累赘。只是他向来是心里想什么,面上也从来不显,于是只轻轻斥责道:“什么话,别瞎说。”
墨夕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千折百转,这时听了这么一句,只觉得自己一片真心掏出来让他看,却像是喂了狗,于是气结道:“我如今倒觉得,跟着那姓言的走也不错,进了那神剑门,人家至少不会教我什么‘好看’的剑招!”
燕青叹口气,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妈子,算是好好领教了一番何为“可怜天下父母心”:“何处都去得,就是那神剑门当真不是什么稀罕地儿。”
燕青越是这么遮遮掩掩,墨夕就越好奇——听穆正阳他们几个把神剑门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不是什么稀罕地儿”了呢?
墨夕正想追问,却听一道人声小心翼翼的飘了过来:“燕大夫,出啥事啦?”
闻声看去,只见安毕东带着一众村民站在门口,正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
也是,方才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不来人看也难怪。
墨夕瞬间收起了所有针对于燕十七的情绪,瞬间化身为平时拉近邻里关系的小交际花:“安叔,没出什么事,就是不小心走水了,火已经灭了?”
“人没事吧?”邻居的张大爷忧心忡忡道,“我怎么瞅房子都点着了,没伤着人吧?”
燕青道:“小夕起来的及时,人都没事,张大爷您就别担心了,这么冷的天儿,赶紧回屋去吧。”
大多数村民都是张大爷找来救火的,如今见火被灭了,也就四散离去了。
这话说得直白又不客气,给安毕东的脸上说的铁青,心道这老头忒不会说话,反观燕青和墨夕,都是作壁上观,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安毕东自讨了个没趣,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安毕东此人善良不足猥琐有余,平时别说燕青,就连村里的人也没几个瞧得上他。燕青对于这种人一概不大理睬,所以倒是乐得看张大爷损他。
“之前刘大山那档子事没出的时候,他就三天两头往人家跑,那是刘大山人老实,不点破,”张大爷看着安毕东的背影,又哼了一声:“这人呐,还是要有自知之明,我人老了,但我心还不瞎。”
转头他又看向燕青二人,忧心忡忡的道:“你俩那房子都烧没了,上哪儿住去?我家还有一处空房,要不你们俩凑合挤挤,等明天我再”
“多谢您好心,”燕青笑道,“不过不必了。等天一亮,我就带着小夕下山去了。”
墨夕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向他。
燕青却好像没收到他的目光,仍旧不紧不慢道:“我早年虽说游历九州大陆,但小夕还没见识过。哎,孩子大了留不住,也该让他去山下看看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什么管不住熊孩子的家长似的。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燕青的这几句话的的确确的让他兴奋了起来。
张大爷平时与他们关系不错,偶尔墨夕做饭缺油少盐,都是上他们家去讨,连带着燕青跟他说话也客气。
“那就好,那就好,”张大爷上了岁数,说话也絮叨,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人没出事就行,人没出事就行”
安毕东却没走,他见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个耳不聪目不明的老头,便没了顾虑,吞吞吐吐的问道:“那个燕大夫,您知不知道雪娘哪去了?”
燕青说起谎话来草稿都不用打,自然道:“不太知道。想必是回城里的家了吧。”
“唉,原本我还想着,要是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实在不行,就和我搭个伴,”安毕东叹口气道,“左不过我丢点面子罢了。”
还没等燕青说些什么,张大爷就拿鼻孔冲他喷了口气:“人雪娘再怎么说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就算成了寡妇,也不见得能看上安老弟你啊。”
张大爷愣了一会儿,垂下眼,像是一棵看过世间百态的老树:“唉,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其实打从你们到山河村的头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根儿扎在这,而你们迟早得出去。这片山太小啦,容不下你们。”
燕青不置可否,但笑不语。
“行啦,”张大爷背过身,拜拜手道,“老头子我得回去睡觉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东方不知自何时起,亮起了一抹白。
光打在墨夕的脸上,令他不太舒服的眯起眼。
燕青强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去,整个人的骨头也跟着一起软了。他懒洋洋的瞥了眼初生的霞光,颇为恣意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咱们下山去——天亮了。”
三天后,月华国。
月华国扎根在大陆中心,其国都月安更是被誉为月华不夜城,这里有着最醇香的美酒和最悠远的古迹,无数才子墨客吟诵,称赞其风光霁月,是以一天要穿过城门的,就不计其数。
黑衣银甲的铁骑驾着马,带着呼啸的风穿过人群,将一张薄薄的黄纸贴在了城墙的柱子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起来。
通缉录。
众人本着看热闹的好奇心上前一瞥,只见那通缉单上印着一张清俊的脸,只是眼尾微微上挑,将本来无害的少年面上染上了几分狡黠。
“这是犯了什么大罪,怎么还给人贴墙上了?”
挤在前面的那人听了这么清朗一声,忍不住回头去看。
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着月白长衫,相貌顶多算端正。他有些失望,便将目光收回来,顺嘴回答道:“这人是个小贼,仗着自己有些修为,竟敢偷到城主头上了。”
“哦?”那人似乎颇为诧异,“那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不嘛,”男子见他还打量着那张画像,好心出言提醒道:“我瞧公子不像是修仙之人,便听我一句劝,这两日月安乱的很,若是没要紧事,还是速速离去吧。”
那年轻人笑了一下,原本普通的眉眼也因为这个弯唇而显得多情三分:“多谢提醒。”
说罢,他微微低头,向旁边一十五岁上下的少年恐吓道:“听着没,这月安乱着呢,说不准还有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什么的。要不咱回山上吧,哪儿不比这强啊。”
这旁边的少年倒是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他身披琉璃绀色外袍,貌华如青松,眼睛似是沉淀过的墨水,让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两人便是已经离山三日的燕青与墨夕。
三天前他们脚刚站上山下的泥土地,燕大爷便开始哼哼唧唧的打退堂鼓——又说盘缠没带够,又说客房住着不习惯,又说吃食不和心意,总之花样百出。
墨夕甚至觉得像是自己领了个孩子出门,这孩子还百般无赖,很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