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受害方与忏悔者6
次日一大早,重整旗鼓的赵诗华出完早操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肠粉、汤米粉或炒河粉等等,而是带着提前买好的面包直接就冲上教学楼,见教室仍空无一人,顿时感到一种被称为“勤能补拙”的安慰。
自从前两天得到赵书华的加油鼓劲之后,她那些放任自流的消极想法少了一些,而是转个弯变成了“能努力一点是一点”。后来她在书上发现这句话早已有前人替她更好地表达过了:“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卓思奇比她晚到了五六分钟,见此情景也颇为意外,不禁问了她一句:“今天是有什么急事吗?”更是让赵诗华获得了赢在起“早”线上的小小的成就感。
不过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紧绷着一根弦,例如后面的邵一夫。
尽管前几次小测中他的成绩也并不理想,从拿回卷子后那一句“我去!”的感叹中就可见一斑,然而他还是该打球的时候打球,该回家的时候回家,整天一副“本大爷不在乎”的模样,就好像毕业后他也不用参加高考,就等着回家去继承跨国公司。
大概是因为他对各项运动的爱好异于常人,因此班主任便把体育委员的重任托付于他。
容老师没有看走眼,邵一夫的确比任何人都更合适,他可是把运动看得比功课还重的人,所以才会在有一天忘了带眼镜来学校的情况下,居然还记得当天有游泳课,必须带上泳镜。
邵一夫虽然是近视眼,平时却嫌麻烦基本不戴眼镜,只有在上课时才变戏法似的从哪里掏出来,一打下课铃就立马摘下来,比某些与生俱来的条件反射还迅速。
没有眼镜,前两节是数学课倒还好,习题大都在课本上,到了第三节政治课就麻烦了。政治老师是出了名的笔记多,在他的课上几乎是笔不离手。全班起立后才刚坐下来,幻灯片上就冒出来一大段关于价值和价格的解释。
“那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正当赵诗华埋头抄笔记时,政治老师突然盯着她问。
“我???”她吓一跳,字也写歪了。平白无故地问她干嘛。
“老师,他叫邵一妻,一夫一妻的一妻。”周信一向都喜欢耍嘴皮子以损人为乐,连老师的问题也要抢答。知道原来问的不是自己,赵诗华顿时松了一口气。
“唔……你的名字很特别嘛。”老师竟然相信了,真是不可思议,大家边抄边闷声笑,但他似乎并不以为意,又接着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是弱视吗?”
大家听了都觉得奇怪,齐刷刷地回过头,目光聚焦到邵一夫的身上,赵诗华也不例外。只是那一刹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忘记了带眼镜的邵一夫,居然在政治课上戴起了泳镜。
四周哄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没想到军训时的欢乐小剧场还在继续。赵诗华在心里嗤笑,这人哪里是弱视,分明就是个弱智好吗?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走后门考上的学校。
“不是,老师,我忘记把眼镜带过来了。”邵一夫扫了一眼周围如同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又暗自嘀咕了一句,“我的泳镜可是有度数的,起码能看得清楚点。”这语气仿佛是自己的随机应变还应该得到表扬才是。
“邵一妻同学,你如果还是看不清楚,下课再问问其他同学。”
“好的,老师!”
听到老师再次一本正经地叫错邵一夫的名字,全班同学笑得更厉害了,笑声经久不息,以至于下了课还有隔壁班的同学前来打听,政治课有那么好笑吗?好笑的可不是政治课,而是戴泳镜的邵一夫。
赵诗华一边听着几个同学在后门向别人重述刚才的场景,一边收拾课本,蓦然想起几天前曾立下的决心,指尖停在书上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把它重新抽了出来。
她双手攥着书,转身看见邵一夫已经把泳镜推到了额头上,莫名有种漫画中冒险少年的感觉,不过因为勒得太紧,眼睛周围有圈红印,瞬间又变回了舞台上的小丑。
赵诗华憋住笑,深吸一口气说:“那个……政治书先借给你,笔记我都记在上面了。你下午放学还给我就行。”
邵一夫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她如此乐于助人,双手接过课本,郑重其事道:“谢谢!我午休会看的。”
“不客气,这是我、我应该做的。”
“什么?”
热心得貌似有点过头了,弄得借笔记给邵一夫如同搀扶老奶奶过马路一般理所当然。赵诗华连忙回过身去,竟有些难为情。不过她总算是踏出了第一步,兑现了中秋时曾许下的诺言。
只是这种喜悦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破灭了。
“哇!”邵一夫翻开书感叹了一声,赵诗华竖起耳朵,还以为他会称赞自己的笔记写得认真仔细之类的,结果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来,“你的课本五颜六色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赵诗华听了,白眼都快翻到了天灵盖。她的笔记固然不如卓思奇的工整简洁、重点突出,花花绿绿的课本反倒像是在上美术课,非得涂满了颜色才甘心。
只不过再怎么说这都是出于一片好心,她气得猛地转过去,发现邵一夫竟然在揉眼睛,好像她用各色荧光笔画下的重点真的刺痛了他的双眼似的:“你不看就拉倒!”
“别别别!”邵一夫赶紧把书抱到一侧,“我会好好学习的,师叔你放心!”
赵诗华不禁有点后悔,自己真的有必要如此真心实意地道歉吗?对方看似根本就不领情。
然而忽然闪回的往日画面却又使她内心翻涌出一阵阵愧疚感,赵诗华叹口气,满脸堆笑说:“你下节课如果还是有看不清楚的地方,就问我吧。”
中秋节才刚没过去多久,后天便是国庆节长假了。由于假期长达七天,赵诗华总算是可以回家一趟了。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正好轮到她所在的小组负责包干区的卫生,赵诗华忽然想起新闻里还提到“即将到来的金秋十月”,抬头望望满目的葱茏,擦把汗继续把校道上几片孤单的枯叶扫至一处。
记得小时候每逢她值日,要是地上积了落叶,赵诗华就会拿扫帚表演个长棍舞花,或者跟同学比试几个回合再乖乖去扫地,因为叶子在身边飞起又落下,特别像电影里高手过招的场景。
只不过与大多数地区所不同的是,岭南的落叶时节是在草长莺飞的春天。因为种植的行道树大都是常绿乔木,春天新叶萌发,才把老叶顶掉。
所以她在读到北方作家笔下的春天景象时,总是难以体会当中所蕴含的希冀。
而至于广州的秋天,要等到十月底十一月初,平均气温才会从三字头降下去。
秋老虎久久地盘踞在上空,伸个爪子打个哈欠又继续呼呼睡去,非得等到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提着刀赶来了才不情不愿地挪窝儿。
然而个别人士似乎倒是严格遵循着天文四季的作息,春困秋乏一样不落,甚至还提前进入了假日作息。
赵诗华把几堆垃圾拢到一处,等了许久却不见负责倒垃圾的邵一夫过来。
这家伙是忘了要值日还是忘了调闹钟?赵诗华看看表,估计再等下去自己早读也得迟到了,便索性自己回教室去把垃圾桶搬下来。
“邵姨夫人呢?他还没来吗?”张荷如今担任劳动委员,见赵诗华吭哧吭哧地抬着垃圾桶便问道。
“不知道,唉不用等了,反正就倒个垃圾,我帮他倒了吧。”
“你一个人可以吗?”张荷指了指将近半身高的垃圾桶,“不行的话还是找个男生帮忙吧。”
“没事,反正都是平地,我拖过去也不费力。”赵诗华自小就不相信男生的力气天生比女生的大,她便给张荷现场表演了一遍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行行行,那你快去吧。”张荷赶去别处检查卫生,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那下午放学后你就让邵姨夫把你的活儿给包了,不然就太便宜他了。”
赵诗华点点头,实际上却当作耳边风,听过就算了。一则她不会那么斤斤计较;二来每帮他一次忙,她便会觉得心里的内疚减轻了一分。
正当赵诗华拖着空垃圾桶往回走时,远远地望见邵一夫从教学楼跑过来。不过对方因为近视,一开始似乎没发现自己,还特意去包干区绕了一圈,相隔近十米了才看见她。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忘了要值日,起晚了。”邵一夫觍着脸从赵诗华手里抢过垃圾桶,最后一人提着一边,倒显得一个空垃圾桶多重似的。
“没关系,就倒个垃圾而已。”她就是太习惯说“没关系”,才会让别人以为她好欺负。好在邵一夫也不是欺软怕硬之人,他毕竟近视,眼神不大好,分不清谁是软柿子谁是硬骨头。
“我本来刚好可以赶上的,结果你知道吗?我就差了几秒,几秒而已!后门的那个大叔掐着表,当着我的面把大门给关上了!只给我留了个边门,还记了迟到。”
邵一夫气急了,恨不得张牙舞爪的,再加上两个人的身高差,垃圾桶在他们中间晃来晃去犹如钟摆。
赵诗华一向是个守时的人,因此平时上课迟到什么的在她眼里都算是噩梦。她就如同《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那只揣着怀表的兔子,总是喊着“天呐!天呐!要迟到了!”。
而这点则要拜小时候的武术教练所赐,因为在师父看来,整点零一秒都算迟到,非得在整点前到场才行。一旦迟到了,就得多扎上一刻钟的马步,期间只能干看着别人打拳了。
邵一夫却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倒不是说他不守时,而是不再胆小如鼠,动不动就号啕大哭。
小学时的关一夫,只要遇上一丁点儿小事,泪珠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万一迟到了被保安拦下,更是哭得天崩地裂。
现在的邵一夫倒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说得好听叫无忧无虑,说得难听叫没心没肺。迟到了不在意,成绩差不在意,别人笑话他也不在意。
虽然赵诗华从未见过后门的保安,看着他像演小品似的把当时的情景模仿得惟妙惟肖,终于忍俊不禁。
邵一夫一看逗乐了自己,就更是得意了,又把一个月前在大叔的眼皮底下从门缝钻进来的经历讲了一遍,弄得就好像重点不是迟不迟到,而是有没有成功通过保安的关卡似的。
赵诗华不禁想知道他在加拿大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让一个人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总不能是灌了忘忧水吧?
不过见到对方是在往好的方向变化,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自己当初的不懂事并没有害了别人。尽管曾受到排挤和欺凌,邵一夫如今却还是长成了阳光好少年。
想到这点,她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随口问他国庆节打算怎么过。
“还不确定,我妈说可能去顺德逛逛、吃好吃的,”邵一夫回问道,“你呢?”
“我肯定是回家,我都已经一个月没回去了。”
糟糕,又挖了一个坑自己跳进去。赵诗华暗自祈祷邵一夫接下来千万别又问她家在哪里,所幸他只是点了点头,还想问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上课铃及时地掐断了对话。
他们俩加快脚步赶回去上早读课,准确来说是赵诗华加快了脚步,顺带拽着邵一夫也不得不跟上来。
中间拉扯着两人的是个垃圾桶,完全不是什么美好的意象,赵诗华却似乎从这种合力中感受到了某种重新修复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她希望借此能走得更远,直到自己能够坦承过去为止。
只是赵诗华还不知道,走得太远,就会过犹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