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这么近与那么远1
三十号下午一放学,赵诗华就扛着个大背包冲去长途汽车站,结果却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虽然抢到了立马出发的车票,却因为假期回乡的车流量太大,她在高速公路上堵了六七个小时都不止,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
尽管又累又困得连眼皮都撑不开,但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还是令她感到安心,仿佛时空跳跃一般联结了从小学到当下在家里的每分每秒,而中间在校园的时光则通通被剪切掉。
奶奶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妈妈还是那么勤快干练,爸爸还是那么地……不靠谱,仍旧天天做着发财梦,有事没事买张彩票,抓住一个刚学过货币、市场、价格等概念的高中生就大谈特谈股市基金,还让赵诗华以后当他手下的财政顾问,妄想开拓一番新事业。
还好家里的钱不在爸爸手里,要不然以他的折腾劲儿,肯定是搞到破产才甘心。因此他也只是“夜里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磨豆腐”,他们家不做豆腐,倒是腌面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地道。
长假七天她基本都窝在家里,活动范围不超过以家为圆心的方圆百米。白天在家里写作业,中午和晚上会下楼去店里帮帮忙,毕竟正逢黄金周,出游或返乡的人也多了起来。
赵诗华小时候还会碍于面子问题,不愿意来帮忙,怕有同班同学经过,自己被认出来而觉得丢脸,尤其是因为那时候的小学是属于街道社区的学校,大家基本都住在同一个片区。
她也不是没有上演过“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戏码,那次是跟几个朋友出去逛街,经过店门口时,她故意撇过头,没进去打招呼。
后来看了一部《武林外传》,赵诗华时不时代入到莫小贝的视角,又因为开餐馆和开客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她才转而认为食肆掌柜的小女这个身份也不错,逐渐解开了心结。再后来升上初中,反而由于从没有认识的人光顾过,她就更不在意了。
爸妈当然乐于见到店里头来了个免费的帮工,妈妈虽然嘴上念叨着“回家学习去,大人的事不用你帮忙”,却也没有真正把她赶回去过。
可是当她到了第五天还照样套着件大号t恤、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出现,几乎快跟街上卖菜的大妈形象重叠时,妈妈终于不再关心她的学习,而是操心起她的社交活动:“整天窝在家里干什么?找个同学出去玩啊!”
她并非不想,而是不能。赵诗华上初中时就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更别提毕业后保持联系,因此并未收到任何同学会的邀请。
这种情形其实从初一那年的寒假就开始了,当时班里并没有人约她出来玩,赵诗华还以为大家都乖乖地待在家里过年,开了学才知道其实别人隔三岔五地见面,只是没邀请她而已。
得知自己被排除在外的那种感觉,既像是掉入了万年冰窖,又像是被一团火灼烧着,让她根本无所适从。
赵诗华被人从山顶一脚踢下山崖,在谷底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种不明不白的冷落甚至是抛弃,令她一个人长久地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如同一头被隐形的绳索所捆绑的困兽。
短短几个月,赵诗华就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女。
那时姐姐已经离家去上大学,家里人只以为她是学习压力大,再加上每天都起早贪黑的,便不曾过问太多。
她想找个人倾诉也遍寻不着,至于小学时的好朋友,也都因已各自融入了新的圈子而渐渐疏于联络。她试过打电话给王子童,却在听到对方兴高采烈地描述新学校时,怎么也开不了口诉说自己的困境,只能打哈哈地敷衍过去,最后怏怏地挂断。
赵诗华因而特别羡慕屏幕里那些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小时候能够无所顾忌地嬉戏玩闹,长大后还可以天各一方地互相关照。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友谊地久天长”慢慢就变得跟圣诞老人的礼物一样地不可信。赵诗华叹口气关掉电视机,回到房间里继续写作业。
她翻开政治书,手指拂过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脑海中忽然蹦出邵一夫当时抱着这本书不放手的夸张动作,吓得赵诗华赶紧摇摇头。
尽管他算是除了亲人外自己认识得最久的人之一,但是这种青梅竹马就算额外再赠送个超级大礼包她也不会要。
算了算了,还是好好珍惜当下的际遇。
于是她便给朱妙妍还有卓思奇都发了信息,问她们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去哪里玩之类的。
朱妙妍隔了一会儿就传回来一张在迪士尼城堡前的照片,她戴着米妮的头饰,双手在眼睛旁边比着剪刀手,估计是去了香港。
而自己就连港澳通行证都没办过,更别提去迪士尼了。卓思奇则似乎是有事在忙,久久地不予回复。
赵诗华现在总算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盼着假期早早结束。因为一个人太冷清,还是校园里有同学比较热闹。
然而一旦回到了学校的环境,赵诗华反过来又觉得周围实在是太吵了。
大家似乎还完全陷在长假的兴奋劲头中,课间休息时乱哄哄得犹如菜市场。就连说话也得提高好几个分贝,别人才能听得清,比如同一个人的名字她已经听到重复好几遍了。
“邵一夫,有人找。”又过了一会儿,“喂,邵一夫!有女生找你!”
“邵!姨!夫!”帮忙传话的同学快崩溃了。
赵诗华在收拾书本,许久都没听到后方传来什么动静,便疑惑地回过头扫了一眼。
邵一夫正戴着耳机听音乐,脑袋随着节拍轻轻地晃动,似乎还在小声地跟唱。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指指后门的方向,示意有人找他。
邵一夫朝后门看了眼,突然间慌里慌张的,连忙摘掉耳机,不过耳机线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他着急地一扯,差点没把自己勒死。
赵诗华纳闷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邵一夫手忙脚乱成这副模样,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简亭亭在找他。
入学以后,大家好奇的除了年级第一是谁之外,便是级花、级草的桂冠花落谁家。
对于级草,女生们尚且没有定论,比来比去都像是在矮子里拔将军,大概是偶像剧看多了,眼光变得刁钻。
倒是级花,军训才刚结束,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一致认定五班的简亭亭当之无愧。
简亭亭不属于邻家女孩的那种甜美,她的美是隔着距离的。
赵诗华第一眼见到对方时,竟觉得她仿佛被一层类似鸡蛋表面的膜所包裹,后来经过不论是对画画还是化妆都颇有研究的徐佳美指点,才明白这种感觉是由于简亭亭长得太白了。
她似乎天生就应该活在被追光灯所照亮的舞台上,或者住在遥远的森林里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公主。即使简亭亭也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扎一个马尾,却跟任何扎马尾的女生有着云泥之别,例如赵诗华,如果把头发全部扎起来的话,只会暴露脸盘大的缺点。
因此赵诗华完全可以理解邵一夫在简亭亭面前的慌乱,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一点他倒是跟小学时一模一样,跟王子童讲上两三句话就会结巴。
邵一夫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去,也不知道简亭亭对他说了什么,他就只顾着点头了,那样子就如同化身成了一头听话的牧羊犬,最后再从她手里接过几张纸,恨不得摇两下尾巴才罢休。一直到他转身回座位的途中,脸上还挂着憨笑。
“哟,收到情书了吗?”周信特地过来打趣。
“呸,你的情书长这样吗?”邵一夫抖一抖手里的纸,却按捺不住得意的表情。
“校运会报名表?这么快就开始报名了?问题是为什么是她亲自送过来的?”
邵一夫坐下来,一边翻了翻表格一边回答说:“我上次开会有事没去成。她说她现在暂时负责学生会文体部的工作,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你有事?”周信的语调一下子提高八度,“我怎么记得你是踢球才忘了去呢?”
“滚滚滚,别耽误我干正事,体育委员——老夫我要开始准备校运会了!”
听到“校运会”三字,赵诗华好奇地转过头,只见邵一夫拿出笔正准备填表格,在“班级负责人”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后却停了下来。
赵诗华仔细一看,顶上一栏还需要填上“年级负责人”的名字,只不过简亭亭只写了一个“简”字。
“简亭亭的ting是哪个ting啊?”邵一夫用手肘推一推他同桌。
“你问我?我当然——不知道。”李修平摇摇头。
“师叔你知道吗?”
赵诗华剜了他一眼:“我不是你师叔,我叫赵诗华。”本来还想告诉他的,被这么一揶揄她又把话吞回肚子里了。
“啊对不起,说快了别介意,那你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吗?”见平时好脾气的赵诗华突然翻脸不理他了,邵一夫急起来,一把拽住她的马尾尖,“赵诗华赵诗华赵诗华!以后我就这样叫你行了吧?”
赵诗华叹口气,谁叫自己理亏,得让着他点:“……我记得是亭亭玉立的亭亭。”之所以会印象深刻,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本人时深深体会到什么叫人如其名。
“亭亭玉立?喔!我知道了,谢谢。”
但赵诗华看来还是高估了邵一夫的语文水平,因为过了几秒她便听到李修平在身后指正道:“喂,不是女字旁的婷。”
“总不可能是单人旁的吧,刚才赵诗华不是说了亭亭玉立的亭亭嘛。”
“那个亭字没有偏旁的。”赵诗华再次无奈地转过身来,早知道刚才就说凉亭的亭了,或者直接说“一点一横一个口”,更符合归国子女的识字水平。
“可是我明明记得试卷上写的是女字旁的‘婷婷玉立’。”
“试卷?怎么可能?你看走眼了吧。”赵诗华并不认为教了二十年书的语文老师会犯这种错误。
“我肯定没记错,不信我找出来给你们看看。”邵一夫作势要翻出上个月的卷子来当面对证。他也许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赵诗华还有李修平都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便不情不愿地把手伸进抽屉里找证据。
旁边的卓思奇原本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插进来一句话,如同一位权威人士,顿时解答了所有人的疑惑:“……那应该是改错字的题吧。”
凭此一句,卓思奇再次固化了周围人对她的学霸印象,周信甚至戏称她为“答案之书”:不仅记得正确答案,连错的都一并记住。
而她的强大气场也的确镇住了班上一部分不成熟的男生,他们生理年龄虽然已经十五六岁了,可是心理年龄却只有五六岁。
赵诗华觉得邵一夫还有周信等人每次跟卓思奇说话时,都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向老师交待为什么打翻了午餐盒或者午休睡不着的原因似的。
“卓思奇你打算参加什么项目?”幼儿园小朋友邵一夫毕恭毕敬地问卓老师。
“我不参加。”卓思奇倒是完全符合了赵诗华对于年级第一的预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邵一夫被噎了一下,追问她为什么,赵诗华真担心同桌会说出“因为我没空、要专心学习”之类的答复。
只见卓思奇合上书,侧过身用一口标准的播音腔回答道:“因为我当天要去广播站值日。”
卓思奇什么时候加入了广播站?
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还以为对方什么社团都不会加入。
赵诗华的心里掠过一丝失落,她原以为上次那块月饼是某种示好的信号,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卓思奇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难怪你作文写得那么好!”邵一夫拍完马屁又拜托她,“那你能顺便给我们班写写加油稿吗?”
尽管普通话标准跟作文写得好没有什么必然的逻辑联系,但在大多数广东人看来,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基本就暗示了语文成绩不会差到哪里去。
邵一夫平时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实际上却似乎颇懂得用人之道,大概是战略游戏打得多,学会怎么调兵遣将了。
“好的,知道了。”卓思奇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邵一夫说道,突然挺直腰背,一本正经的样子差点让赵诗华以为他说的是“首长您辛苦了”。
赵诗华刚回过身去,又被邵一夫用笔杆轻轻戳了戳后背,问她打算参加什么比赛,但她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不是因为项目太多挑花了眼,而是一说到校运会,她就会想起初中男生开的玩笑,说她长得那么威武雄壮,应该报名去参加“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比赛,甚至不经过她同意,便把她的名字填到了扔铅球那一栏。
她最后硬着头皮上了,也硬着头皮拿了第三名,从此却对运动会留下了心理阴影,恨不得立马掏出一块手绢来假装柔弱的林妹妹以躲过此劫。
“我考虑考虑再说。”
结果考虑了两天也没有结果。
校运会一向以“重在参与”为原则,班上几乎三分之二的同学都报了名,而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的,说起来还是个隐藏的“武学健将”,更没有理由只负责后勤跑腿、呐喊助威就完事了。
“我看看,”邵一夫前后翻一翻名单,“女生的短跑、接力赛、跳远还有实心球都有人报名了,还剩下跳高、跨栏和长跑有空位,师叔你……赵诗华你想选哪一个?”
班上同学的积极性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赵诗华本以为省重点的学生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没想到大部分都是深谙劳逸结合之道的人。
其实校运会本就是一场盛大庆典,大家可以尽情享受运动、挥洒汗水,之后再专心投入到期中复习之中。毕竟不论运动还是考试,本质上都是努力追求更好的成绩。
“你能再重复一遍吗?”没听错的话,实心球也已经有人报名了?
赵诗华想起初二那年的铅球比赛,参赛的多是体型较为健壮的女生,她才恍然察觉到自己在那帮男生的眼中是这样一种形象,难怪有一次学到“虎背熊腰”这个词时他们在一旁吃吃地笑。
当时班上的潮流似乎以柔弱为美,对于力量的展示都尽量避而远之,平时的体育课上连做个热身运动都扭扭捏捏的。
只不过她那时并没有足够的自信去承认自己只是不同,而并非异类。
正好碰上中考的体育项目有八百米长跑,她便每天放学后都去操场跑上几圈。后来她的体育选考拿了满分,发育期升上来的体重也减了几斤。
“长跑是多少米?”
“有800、1500和3000的。不对,女生的话只有800和1500,800的都报满了。”
“那我就报1500米吧。”赵诗华见邵一夫拔下笔帽,连忙提醒他一句,“喂,你可别写错了我的名字。”
“我知道,诗华诗华诗华。”
“行了行了,总之你知道就行。”交待完自己的事情后,赵诗华转回身准备下节课的课本,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另一头裴纳川所在的位置。
自从上次中秋节他帮她把东西运回宿舍之后,赵诗华就再也不曾跟对方单独说上几句话。
他会报名参加什么项目呢?
裴纳川的身型偏瘦,首先排除了扔铅球;也许是跳高或跳远一类的,看起来比较适合他;说不定他也报了长跑,要是真的话,自己就可以一起训练了。一块儿跑跑步、聊聊天,多好啊。
赵诗华越想心里就越喜滋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跟邵一夫见到了简亭亭时如出一辙,只顾着做梦,忘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