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些过去

    夜已深，月明星稀。

    天台上凉风习习，沁人肺腑，卫宁着一件单衣，双手垫于脑后，倚靠在斜坡上。舌尖微卷，浓重的薄荷气直冲鼻腔，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张开手指，虚虚夹着天空那盘银月，又合拢手掌，将其完全遮蔽，裹于掌中，有种称霸世界，问鼎天下的快感，即使知道是假的，卫宁也玩得不亦乐乎。

    “唉……”但想起下午的测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无力的落回身侧，闭上眼，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徐徐铺开，虽是一年前的事，却仍旧像昨日经历那般记忆犹新。

    他看见那刺眼的镁光灯，不断伸来的话筒，记者连珠炮的提问，人群此起彼伏的咒骂，冰冷的看守所，法官漠然的面容，粗体黑字的头条——【21世纪互联网最严重安全事故】【天才程序员竟是罪魁祸首】【多名互联网巨头宣布驱逐卫宁】

    16岁毕业的天才程序员，其光环在这次事故后被抹得干干净净，并被彻底封杀，永远不得从事相关行业，他的名字也会被作为反面教材，一代代传递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牙关轻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冷汗打湿了发，卫宁起身走到栏杆边，俯视着寂静的街道。

    一年前，也是在天台上，卫宁痴迷的望着下方川流不息，人潮涌动，想象自己从天而降，血溅四方的场景，美艳而又壮烈，不像自己的生活，暗淡无光，毫无希望。

    “呸。”吐出口中的薄荷糖，卫宁翻遍了衣兜，才发现带的十几颗都吃完了，他暗骂一声，对着夜空愤恨的比了个中指——这狗日的生活。

    曾经的卫宁，是父母的骄傲，老师的宠儿，同学的榜样和模范，小小年纪便天资聪颖，9岁跳级入高中，11岁入读加州理工大学，13岁入读麻省理工学院，16岁时的博士论文【关于人工智能未来的发展及应用】被广泛传抄分析——当然，在那次事故后自然是被删的干净。

    灵活的头脑，优秀的智力，造就出了他的天才之名，和被喜爱赞扬的资格。

    要知道，当一个人年少成名，却未曾有足够的定力和正确的引导，时间一长，便会迷失本心。很显然的，卫宁自小便浸泡在蜜罐里，并没有良好的定力和控制力，所以，他并没有发展人格的其他方面，而是选择了平坦的天才之路。

    如果没有那次安全事故，卫宁还能顶着天才光环，在如今的互联网巨头facebook中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但当事故爆发，光环破碎的那一刻，鲜花和掌声，赞许和崇敬便迅速离他而去，天才在一夜之间，沦为所有人嘲笑的废物。

    就像下午的月末测评一样。

    朝夜空咆哮了几声，卫宁揉了揉湿润的眼角，情绪逐渐平息，他已铸成大错，事已至此，即使以死为报，也无力回天。

    苦涩的摇摇头，卫宁蜷缩着席地而坐，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白皙的小脸，从远处看，像只可怜的幼猫

    实际上，关于那次事故，他心中十分委屈——入职脸书后，他日夜潜心钻研，打磨算法，靠着几个小作品逐渐升为组长，带领团队自主设计网站数据库服务器，并负责日常的安全维护。

    那次正逢系统调试，所有的运行代码都经他反复检查，直到上传，都没发现纰漏，却造成连同本网站在内的多家企业用户的客户隐私大量泄漏，又引发了一连串恶性后续。经过调查，罪魁祸首竟是因为一个符号错误，导致内存泄露。

    这场事故震动了整个互联网，还牵连了金融业，制造业，风波之大，当时还身处监狱的卫宁却一无所知，他只沉浸在伤痛中，逐渐失去理智，整日自言自语，时而高声咆哮，时而低声吟语，最终以【精神失常】为由被保释，免受牢狱之灾。

    所幸经医生诊断，发现时间早，还有回转余地，于是在离开监狱后，卫宁又在医院度过了三个月。

    一度以为将要枯萎的生命，却被走廊上播放的舞蹈节目再次挽救，如果没有舞蹈，卫宁不敢想象自己能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黯然的叹了口气，他绕至脖颈后，小心的解下一条项链，它朴素简洁，仅是普通的k金所制，唯一的装饰是枚英文花体字母，这是他的第一个舞蹈老师所赠与的礼物，4个月前，当发现儿子的舞蹈兴趣后，父母立刻为他找了最好的老师，而他也不负众望，第一次参加舞蹈比赛就拿下冠军。

    一瞬间，天才的名号又回到他身上，但一个月前的舞台事故，再次击碎了卫宁萌芽不久的对未来的憧憬。

    手指轻抚着项链，卫宁止不住的苦笑——他终究，还是又让大家失望了。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卫宁侧转过身，面向来人扯出一个笑容：“pdnim。”

    长期的狱中生活，极大的锻炼了卫宁的听力和夜视力，先前解下项链时，他就察觉到了身后门边的一丝动静，却并未出声。

    “呵呵，这么晚了还在吹风，感冒了你妈又得说我。”关切的笑声顺着风，传递到卫宁耳中。来人缓步行来，月光明明暗暗，照出了他的模样，竟是下午测评时正中间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身着一件水蓝色的牛仔衬衫，缓缓踱步间，颇有种气定神闲，悠然自若的淡定，一双有些细小的双眼，却神采奕奕，灵动闪烁，落到卫宁身上，就多了一份温厚慈爱。这便是bh娱乐公司的代表，优秀的音乐制作人，方时赫。

    “你还怕我妈不成。”卫宁脸上的笑意浓了些，方时赫与他母亲算是故交，对他十分照顾，一月前的排演事故后，不仅垫付了医药费，还隔三差五送来滋补品，就差挽起袖子亲自下厨。如此行径，也让卫宁十分喜爱和依靠他。

    “还在想下午测评的事？”方时赫笑着，与卫宁并肩而坐。

    “没什么好想的，意料之中吧。”卫宁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嘴边的笑容却有几分勉强。

    “又口是心非。”拍了把人的肩膀，方时赫侧身，望着他褪去婴儿肥的瘦削侧颜，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下午我说的话，你怎么看？”

    卫宁苦笑一声，心口又泛起淡淡的疼，下午当着所有人的面，被pd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不难受肯定假，但细想起来，是对的，总有人把苦心掩在骂声后，却更值得反复推敲。

    “当初你对舞蹈有兴趣和天赋，我才答应把你招进来，但如今……”卫宁手掌微微一紧，嘴角抑制不住的下沉，发颤。

    一月前，首次登上舞台的卫宁在排演时忽然从台上坠下，受了伤，至此对舞蹈产生恐惧——这点人尽皆知，但事实并非如此，从上台的那刻起，曾经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卫宁只觉呼吸困难，胸口窒息，眼前发黑，后体力不支，从台上坠下。

    即使舞台空空荡荡，他依然会想象出人群对自己攻击指责，抨击斥骂的画面，这般记忆已经刻入骨髓融入血肉，无法抹去。

    “卫宁，如果到今年年底，你还是克服不了恐惧无法上台，那我只能忍痛让你离开了，毕竟我们小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帮不了所有人，头上那些董事会的，可随时等着我犯错呢……”方时赫有些歉疚的叹道。

    “………我明白……我都明白………”卫宁双拳紧握，眼泪儿打着转，他呜咽一声，用力咬着唇，重新扬起一个微笑，“pdnim，我会努力的，一定能重新站上舞台。”

    口中安慰着，卫宁心中却自嘲的苦笑起来：日夜纠缠自己的心魔，哪那么容易化解，否则他也不会假借舞蹈来逃避内心，离开曾经最热爱的领域。

    “………孩子，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不论过去如何，都不该影响你的现在将来。”方时赫手臂一伸把人揽入怀中，安抚的拍拍他的脑袋，轻轻的笑道，“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训练呢。”

    卫宁点点头起身，却双腿一麻，往前一扑，口袋里的薄荷糖纸全洒了一地，他心中暗叫不妙，打算去抓，却被另一只手抢先，抬头，对上pd无奈的视线。

    “你这毛病得改改，压力大就狂吃糖，早晚吃出病。”嘴上责备，却体贴的把糖纸叠好，放入自己胸前的口袋，方时赫拍拍肚子，意味深长的笑，“等会就告诉你妈。”

    “呀！”卫宁手忙脚乱起身想去追，人早已消失在门后，他喟叹一声，拍掉手上的灰，最后望了一眼升入最高点的银月，迈步离开。

    微风拂过，带起他胸前的项链，闪烁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