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沈宴望着皇帝,似下定了决心,“陛下,臣愿助您。”
裴瑾惊讶了一瞬,但又想起他的母亲,最后只是微微点头,“爱卿之心朕领了,只是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沈宴瞬间就变得有些失落,低头说道:“是。”
此时,金方时突然拿着一份奏章小跑着进来。
沈宴听到她紧急的脚步声,不禁抬起头来。
裴瑾看完后,先是瞳孔放大,暗暗摩挲着牙齿,然后猛地把奏章拍在了桌上,金方时和沈宴都被一惊。
“谁送来的?”裴瑾虽然表面很平静,但语气中含着怒气。
“回陛下,户部尚书白大人亲自送来的,此时人就在殿外。”
“让她进来。”裴瑾盯着奏章说道。
“是。”
“臣参见陛下。”白昭跪下行礼,“臣治下不严,致使事态严重,请陛下降罪。”
旁边站着的沈宴听到她的话,不免有些疑惑和好奇。
“可章柯引是你的学生,你不为她求情么?”
章柯引?
沈宴思考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面对裴瑾的质疑,白昭义正辞严,“陛下,章柯引身为朝廷重臣却严重触犯大渊律法,若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她已身亡,臣愿替她接受处罚。”
“处罚之事先往后放,目前要紧的是查清此案。”
话音刚落,裴瑾就把目光移到了沈宴身上,“沈宴,朕命你协助白尚书调查此案,务必查清真相,给百姓一个交代。”
沈宴正听着他们的对话,听见裴瑾的吩咐愣了下,随即抱拳回道:“臣遵旨。”
“臣遵旨。”
白昭行礼后站起身,和沈宴一起走出了大殿。
两人走后,裴瑾回忆着关于白昭的片段。
自裴瑾七岁开始,先帝裴圣江处理政事时就允许她旁观学习。在她的记忆里,白昭为人清正,勇于和言官争辩,敢于直言进谏,在朝廷中树敌良多。后来容瑕崛起,她也看不惯他的行事风格,所以说是势不两立。
她刚才的话也只是试探,她不知道白昭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挣扎才做出的决定,但她知道,当着其他人的面,白昭只能无情地陈述事实并抗下所有罪过。
她对章柯引倒是没有多大太多印象,记忆里,只在先帝教她识记朝廷官员的名字时在吏部的记录册上看到过。
不过,白昭说得很对,这件事必须要处理好,否则百姓就会对政府和官员产生不信任,进而产生逆反情绪。
要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今查清真相,安定民心才是最重要的。
“大哥,我这次本来想给你带一些稀罕玩意儿回来,上次情况紧急没来得及买,这次也还是没有买上。”
他撇着嘴,叹了口气,愤愤地跟风天逸抱怨。
本来想一回来就去风天逸宫里,可他觉得什么也没带回来怪丢人的,就没有立即去,结果回去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应该跟大哥说清楚。
风天逸却微笑着安慰他,“无妨,只要你没事就好。”
丰兰息讲出宫经历时脸上有些难掩的欣喜,特别是与人打斗的过程,他的眼中含着兴奋,让风天逸觉得他天生就应该属于自由,像翱翔的雄鹰一样自由,而不是被困在这后宫里,在尔虞我诈里存活。
听着丰兰息绘声绘影地描述宫外集市的热闹,透过他的眼神,风天逸仿佛能看到一副富有烟火气的人间画卷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他茫然又惊喜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徜徉着,可是这个世界的外围突然传来其他人的呼唤。
“大哥?大哥?”
丰兰息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眼前的人间画卷逐渐浓缩成一道金光,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风天逸这才乍然回过神。
“大哥,你怎么了?”
看着丰兰息担心的眼神,风天逸愣了好一会儿,闭了闭眼睛,发现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影,这才从虚无缥缈中抽离出来,语气里带着极力想掩饰的慌乱,“我没事。”
他觉得,一定是最近听丰兰息讲宫外的事讲得太多,才出现这种幻觉的。
他生来就不曾接触过民间烟火,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都被那些琴棋书画的练习和繁杂的礼仪填充,从大司马府到宫里,无异于转移了一个需要处处遵守规矩的地方而已。
每每看到丰兰息能毫无顾忌地跑出去玩耍,他羡慕的眼神都会引来母亲的严厉一瞪,他渴望玩耍渴望自由的心思就这么被压制了。可是这种心思就像种子,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中也没有被彻底消灭,而是在心底不断生根发芽,纵然有狂风暴雨的打击,纵然有被迫压制的无奈,也会随着一场春雨的到来而茁壮成长。
丰兰息看着他有些不对劲,一开始还不理解,但他又突然想起在他讲述宫外的事时大哥眼里那似渴望的光,他瞬间就明白了。
但他也知道大哥的自尊心强,不能在明面上挑破,他想了想,表现出懵懵懂懂的样子,眨了眨眼睛,“好吧。”
但他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必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带大哥出去一趟。
“对了,秦王可好?”风天逸引开了话题。
“她?”丰兰息一脸不屑,翻了个白眼,“她还是那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跟她走在街上,还得防着那些男子扔花,真是烦死了。”
风天逸笑了笑,“秦王洒脱放逸,自然招人喜欢,只是你莫要……”
“莫要与她起争执。”丰兰息接过他的话,递给了他一个剥好的橘子,“大哥你都说了许多遍了。”
风天逸接过橘子,笑着说道:“你知道便好。”
“那当然,我都听大哥的。”
丰兰息笑得很灿烂。
很快,很多奏章就被送到了裴瑾这里,她翻开看了看,都是弹劾白昭和章柯引的。
不用多想,裴瑾就知道是那位丞相指使那些言官干的。
他们从章柯引扯到白昭,又从白昭扩大到整个户部,最后都是说,若不严惩,整个朝廷都会被污染,大渊世代的基业会毁于一旦,有些言官甚至都扯到了皇帝不孝,要不是先帝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裴瑾高低得把那个人拉过来给她两巴掌。
严惩?人都死了,还怎么严惩?他们的言外之意不就是应该严惩既是户部尚书又是章柯引的老师的白昭吗?拐弯抹角的,累不累啊?
裴瑾的头埋在奏章里,恨不得把它们都撕成碎片。
可是大渊规定,不能重罚言官,言官的作用就是谏言。
她很想发火,可是发火有什么用?
无能狂怒毫无用处,唯有筹谋才能扭转局面。
可是在丞相眼里,她的筹谋差不多就像孩童嬉戏一样幼稚吧。
这些事接二连三地出现,她已经从一开始的愤怒惊讶变成现在的无奈,甚至还有了些麻木。
她望着手里蘸着朱墨的毛笔,不过是像她一样的吉祥物罢了,写下的朱批也会被丞相根据心情驳回,她这个皇帝做得这么窝囊,到底有什么用?
她质问着自己,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生存价值。
她想回去了,她想回到那个现实世界,那里虽然没有这么多男人围绕在她身边,可是也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她不需要时刻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也不需要为了维持皇权做出许多不得已的事。
而这些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这里的封建制度体系。
相比自己的生命安全,她更对这个世界的封建制度深恶痛绝,但她身为君主,必须成为这个制度的维护者和践行者,更是最大的受益者。
仅凭她的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这个制度,因为封建的一系列思想早已在所有人心里根深蒂固,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和经济基础无法达到彻底改革的水平,自然就改变不了上层建筑。
思想上无法改变,生产力无法改革,她只能做一个安于现状的皇帝。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作为一个皇帝,她不会甘心安于现状。
既然自己无法回去,纵然这些都无法改变,但她也能在这个封建基础上对各项制度逐渐做出改变,在自己这代无法彻底改革,那她还有女儿,女儿还会再生女儿,一代代传下去,她要让逐步改革带来的美好代代相传,她相信量变终会带来质变。
但这就需要更多的人才来帮助自己,因为历史上的贤明君主身边总会有贤良的臣子,才能做到自己设想的这些,才能迎来合时宜的改变所带来的美好,让这个国家变得安定兴盛,也就是封建制度下的“盛世”。
既然无法逃脱现实,那就要勇于面对
想到这里,裴瑾的心中重新澎湃起来,仿佛全身又被注入了力量。
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陛下,陆同知派孟大人送来了奏折,正在外面候着。”
裴瑾疑惑地接过金方时递来的奏折,打开看着。
难道他也和他们一样,要借机弹劾章柯引和白昭吗?
但她又转念一想,陆绎从不轻易多管闲事,也不参与朝堂纷争,只是默默做着他的指挥同知。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陆绎在奏折里说,他听说了章柯引的事,请求参与调查。
裴瑾虽然感到欣慰,但是她记得他的身体还没好全,可是陆绎就像能猜到她的想法一样,接着就写道:“臣的身体已经无碍,完全能参与调查,陛下不必担心。”
考虑得真是周全,裴瑾想。
如此一来,如果她再不答应,就是她这个皇帝不明事理了。
她抬起笔,在奏折上写下了朱批,随后对金方时说道:“告诉门外等着的人,说朕同意了。另外,你去跟沈宴传几句话。”
裴瑾又跟她说了几句,金方时才行礼离去。
孟青在殿外等着,金方时出来跟她传达完旨意后,就转身离开了。
看她的方向,应该是冲着宫外去的。
她来的时候还遇到了沈宴和白昭,两人正在讨论着什么,白尚书应该是为了那个章柯引的事,但沈宴又为何和她在一起谈论?
难道陛下让沈宴去查这个案子?
她这么想着,却突然记起自己来的目的。
还是快点回去复命要紧,孟青想。于是她也转身,加快步伐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