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果然,待锦裳扭头看去,一袭寡淡白衣不知何时已至。
易疏喜静,溪边原本是他练功之处。
只是自第一次在此遇到锦裳,虑及她一孤身女子,他便惯于在暗处照拂相护一二。
不经意间已经熬过了夏日,渐渐转凉。
南境虽气候温暖,但秋日已至,再赤脚下河,久了也是不好的。加上昨日之事,易疏更是早早便在此等候了。
对眼前白衣,锦裳渐渐有些偏离了从前,可爷爷的离世却又不能改变分毫。
自她躲在营中,日日都不曾有片刻喘息,她有些理不清,而且此刻也没有力气再生事端,因此她鲜少的一句话未答,转身就欲走。
易疏却迎面直直而来道:“随姑娘且留步。”显然是专程有事要与她说。
锦裳低着头挑着担侧身就要错身避开。
“溪水寒凉,已然立秋,早晚最好莫长时间入水。否则寒气入侵,贻害一生。”易疏伸手扶住扁担缓缓道,说完还移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说不出的哪里不同使得锦裳抬起头来。
眼前人剑眉轻蹙,眼眸若星正坚定地注视着自己。
她忙瞥过眼去,这还是聋子脸吗?说的好像与我有几分熟稔,而且怎么好像反过来了?意识到这一点,她肩上猛的一松——稀里哗啦的往地上一落。
“与你何干?我们穷苦人都是这般过活,还是你觉得不下水饿死了正好?衣食无忧之人自然不懂。再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锦裳朝天掀了下眼皮,深吸一口气回道。
易疏手上仍旧握着根扁担,也未计较,仍继续道:“若是为此,姑娘与令弟的吃食,我可差人相送。”
锦裳闷声不响地拎着木桶取好水,又从他手中抢过扁担挂上便要担着离去。
行到易疏身前,她故意一漾,狠狠荡了他一身水,才道:“易疏,你可信我是无意的?不错,我也一样,一丝儿都不信!若你胆敢再耍什么心机诡计或是伤及阿玄,我定叫你身败名裂!”说罢扬长而去。
晚时放饭之后,饿肚子的锦裳难过地喘了口气。她坐在一旁低着头边锤着肩膀,边思忖要不要夜里偷摸去哪里弄些吃的。
不知不觉周遭好像静了许多,她累得直不起腰来,自然也打不起精神在意。
直到一件白衣、一双黑色靴履停在眼前,她才扬起头来。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握着一个食盒递了过来,再往上竟又是……不,好像又恢复了之前那张拒人千里的冷漠聋子脸。
锦裳眉头一拧,噌一下就从地上窜了起来。她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压下寻仇的念头,竟给了此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还是他真的有什么阴谋?
两人还没言语,不曾想有人比他们还着急:“小子,快接着,大人这是看得起!”身后乔老头儿倒是除了打人,又被发现了一桩利索事务。
也不知是不是逆反,锦裳才不管谁人的面子。她直指着易疏,回头大声道:“这位易三将军害死我爷爷。我与他有血海深仇,现在不过是想灭我的口。”
可把老乔头儿吓得要死,这是他能听的?这些秘密被自己知道了,怕是要被一起灭口的。老头儿犯病了一般,手脚发颤地胡乱遮掩道:“啥,小子说的啥?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易疏冷着脸却一反常态的强人所难道:“还是你怕?”
“那你倒是说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事儿不成?”锦裳丝毫不忌讳地硬碰硬杠道。
此时最后悔的莫过于乔老头儿,甚是懊恼自己怎么就饿了这小祖宗一天,招来了这么大一尊佛,还有如此要命的大秘密。
易疏冷淡清俊的脸上难得生动地挑了挑眉,道:“如此说来,我敢当着众人的面将食盒送上,自然不会真正留下口实,所以你尽可放心。”
原本锦裳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毕竟受制于人,而且谁都比面前人强。可听了他这番言辞,她不禁抬眼扫了扫周围侧目或是立着耳朵的一众,心中微微的那么一动。
不知是不是发现了她些微松动,易疏又道:“姑娘放心,这位军爷可做证,若是有何闪失,易疏必定难辞其咎。”
火头军老乔头儿更怕了,边搓着手便眼神跳来跳去的就要相阻:“哎呀呀,何必劳动大驾,这个我老头儿看着给点儿就行了,哪能让将军费心对吧。”
看着难得姿态如此软的乔老头儿,锦裳又看看易疏,再又习惯性的往远处萧玄操练的营地望了望。
她突然福灵心至,一把抢过易疏手中的食盒。身体一欠,竟矫揉造作地行了古怪一礼,道:“如此便多谢易将军了!将军大恩,阿裳沒齿难忘。蒙将军不弃,亲送饭来,可惜我与弟弟乃戴罪之身,只恐会连累三将军。”
火头军老头听着不像话,搡了她一下道:“好了,别丢人显眼了。以后吃什么管够。”
锦裳好像没听到似的:“将军,不瞒您说,只怕有居心叵测之人要害我与弟弟。若他假借这吃食嫁祸于三将军那该如何是好?阿裳感激涕零,又怎会陷您于险地?”
说道这里她还装腔作势的左右顾盼一下,解释道:“若我和阿玄一旦有恙,身死是小。届时恐因为这吃食不仅连累将军,兴许还会有人借机破坏两国结盟、催动战事。”说完还嫌不够,又配合露出了一副极为惊恐忧虑之色。
实则是她也被自己的胡诌惊到了,居然还可以有这样的回路?既恶心了易疏,还让他骑虎难下。聋子脸不是要装正人君子吗,看我不戳破你!
易疏静静地着看锦裳许久,善恶难辨。
片刻,他终于一提气,沉沉道:“不妨事,你且安心。此事关乎两国边境安宁,易疏自是不会坐视不理。”
锦裳心里明镜一般,易疏定不会傻到要钻自己的圈套。笑掉大牙好吗!所以她料定必会呕死易疏。却不曾想他居然一口应了,应了!
那你刚刚默了许久是个什么劲儿,盘算了许久为了跳坑吗?分明已经识破自己的用意,但与自己天衣无缝地接了下来是为哪般?
锦裳看着刚刚徐生送来的饭食,菜色还挺好。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易疏真的说到做到,一日一次,从未间断。前几日都是他亲自前来。这几日大家都渐渐熟知了,便是徐生来送了。
锦裳心里有点沉。她恶心算计易疏,对方好像又投桃又报李的给了她——明面上她是少不用为饿肚子犯愁,暗地里的受益却是她二人真的好像有点变成尽量不要惹的牵扯两国关系的复杂人物了。
除却个别之人脑子不清楚,还混不吝地故意与他们过不去,其他的就能避就避了。
这混不吝不是旁人,正是之前与锦裳相斗的泼皮。不过自其战败,迫于那时的赌约倒不再故意寻滋找事与萧玄,而是极小人地与锦裳对上了,也不动手,只每每言语污秽下作嘴上占便宜。
每次锦裳轻飘飘的就能让他打在棉花上一般。
但萧玄却是极其不能忍,气头上来差点就想要豁出命来弄死这无赖。
好在这日夜里被锦裳逮了个正着,捉住他就又给摁在了帐中:“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恒也。这世间本就是‘有无难易长短高下’参差而现,有顺眼的自然就一定有入不得眼的……阿玄,若都像你这般,可杀得干净?”
萧玄把牙咬得“咯吱吱”直响:“我不管!此人我一定要他命,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现下那破皮已微不足道,你为何又非要杀之而后快?况且你不最推崇孔孟之道。那些儒学圣人可从不打打杀杀,逞此等匹夫之勇。”既然从自己的角度不能让他信服,锦裳索性转了方向。
这么一说,萧玄还真的冷静了些许。他抬眼看着锦裳问道:“你可知孔子诛杀少正卯?”
这锦裳还真的没听过。她又想引萧玄多说说话,别钻牛角尖,遂马上手一松,高兴地摇摇头:“不知不知。阿玄,你快讲与阿姐听。”
“你不是,我也从无姐姐。”萧玄马上脸一掉。
这个时候,不管萧玄说什么,锦裳都会点头如捣蒜。她马上应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阿玄快讲,少正卯是何人?孔子不最是仁义知礼、温良恭俭让,难道他也会杀人?”
萧玄坐正身体,开始讲学:“少正卯为鲁国大夫,官至少正,名为卯,故称之为少正卯。此人能言善辩,乃鲁国名人。”
“把一个做官的名人给杀了?怕是不妥吧!而且杀人杀官,他不犯法吗?”锦裳前后一合计,有些吃惊。
萧玄又道:“孔子任鲁国大司寇,代理宰相之位,上任七日之后便把少正卯诛杀。”
“曲则全,枉则直,位居高处,当宠辱若惊。且孔子上任才七日,万事不定。不该如此行事啊,锋芒也太露了吧?有道是‘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初登高位,当和光同尘。阿玄,你说的这个孔子只怕是个假的?”
萧玄怒目回瞪锦裳。
“好好好,真的真的,你说的都对。”她眼睛一转有道:“可按道理来说,他一个圣人,肯定也不会是傻的。听他与其弟子所言“夏虫不可语以冰”便知。那到底是是何让这位大儒孔圣人冒这些所有大不韪杀了少正卯呢?”锦裳马上认怂。
“孔子和少正卯都开办私学,孔子许多门生都偷跑去少正卯的私学听学。”
锦裳“噗”一下,若是饮茶,定一口水喷出来。她戏谑地问道:“阿玄,你别说孔子是因为少正卯抢了他的门生而草菅人命?”
“程锦裳!圣人之名岂可尔等随意辱之!”萧玄闻言大怒,立时站起身来发了火。
可锦裳还觉得更委屈:“那你说少正卯抢走了孔圣人的学生为何?这不是故意引我有此一问吗?”
“意邪因心不正!分明是你心先不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我有此一说,是为少正卯能将众人都引至自己学堂,独余孔子门生颜回一人,皆因此人善于蛊惑人心。”
这下锦裳可算明白了,从善如流的即刻认错道:“好好好,我胡说的,不知者无罪。子曰人不知不愠。孔子真乃——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这最厉害。真正的有德之人恰恰是看起来不讲德的,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有德的,上上德!行了吧,君子?快讲到底所为何故?”她自己都觉得为了让萧玄多说几句话自己口舌都变得更加了得。
萧玄白了锦裳一眼,算是勉强不计较了,煞有介事端着架子正色陈述结局:“孔子将少正卯以‘君子之诛’杀死,并暴尸三日。”
锦裳“咝”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盘算,君子有时候狠起心来也挺吓人的,但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好奇为何。
“子贡曾问孔子‘少正卯为鲁国名人,为何如此,恐有不妥’。”萧玄讲得仍很投入。
见终于有人与她英雄所见略同,锦裳马上见缝插针点头肯定道:“正是正是,我也有此一问。”
萧玄忽而又大了些声道:“子曰:少正卯一己之身,兼有‘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五种恶性,其任一一种都会为君子所杀,他同时具有五种,是为小人中的奸雄,有妖言惑众蛊惑人心造反的能力,这种人不可不杀。”
细细思量片刻,锦裳边复述便试着解释:“心达而险我明白,大约是说心思通达明白却为人奸险;行辟而坚大概是说行为怪癖却又很固执不肯改;言伪而辩这个也好说,言语虚伪却能言善辩还让人信服;记丑而博,是不是说专门记那些丑恶的东西还又广有多又杂?顺非而泽,该是指顺应错误非但不悔改还为其增色润泽。阿玄,对也不对?”
萧玄点点头。
“果然是奸雄,这五点他聚而有之,实实可怕。这得如何才能锤而炼得……可真有其人吗?阿玄,我觉得是编的吧!”
萧玄振振有词道:“《荀子宥坐》,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
“若是真的,果然诛之无错!”锦裳忽又想起什么,问道:“可一般人最多也就一两条。哎,阿玄,你说你觉得哪条最不能忍,最该诛之?其实我觉得行辟而坚还好,毕竟行为乖僻只要不害人就好,管人家改不改?”
萧玄未再想,脱口而出回道:“顺非而泽。”想来他心中早有定夺。
“为何?其实我觉得‘顺非而泽’与‘心达而险’有异曲同工之妙”,见萧玄看自己,锦裳马上道“不是妙,就是说这两者差不多,反正都是明知道是错的,不知悔改,一错再错。哦,不对,好像的确‘顺非而泽’更甚,这个更上一层楼。不知悔改,他还润色润色!阿玄你果然是对的!”
两人还要继续说剩下的“‘言伪而辩’与‘记丑而博’”,忽听外面嗷嗷一叫,“夜禁时刻,何人私语!有违军令,军法处置!”
吓得锦裳一哆嗦,握住萧玄的手道:“我知道‘行辟而坚’为何算一恶性,必杀之了!刚刚外面之人便是,每日此时他都嗷嗷吓人是为怪癖,他每日威胁我们是为固执不改。”后“哈哈哈哈”锦裳忍不住捂着嘴,笑着滚成一团。
萧玄也觉的好笑,少有的笑意融融。
虽然锦裳看萧玄端模做样的就想笑,但今日难得他说了好多话,而且两人还一起开心的笑了。
帐中暖暖之意一直不去,小孩儿看着性情也开朗了,不禁觉得今日此法甚好,以后可勤而用之。
泼皮无赖这事也就这么暂且以两人各退一步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