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一天晌午,锦裳正在火头军这里帮工派饭,听到有人碎碎念叨:“可怜啊,也不知道拧得什么。饭里掺了沙子,还怎么吃?”
“是啊,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吃饿得慌,看看还能硬气到几时。”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小孩儿,还敢嗤笑我们?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东西。昨天卸了一臂,现下还不是熬不下去了,不敢对着干了!”
“现在老大也不肯放过他!要我说,识时务为俊杰,早早服软拜了,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犟个什么劲儿!”
锦裳一愣。昨日回去萧玄才与自己交代,军中新进之人都要拜大哥。昔日贵为太子嫡子的萧玄自然是不肯,所以被人使坏,借操练卸了左臂。
昨晚自己当时是怎么劝他的?
“其实也不能算是低头,你不争,也就没有人能争得过你。‘磨掉锋锐,调和光辉,混同尘垢’本就是大道。自古‘山不让尘,川不辞盈’。阿玄,你是天佑之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更应有山川的气魄。”
萧玄不说话。
“就算是为了你母亲,你想护住的人忍耐一时也不行吗?”她狡猾的又祭出师姐劝他。
“好,我尽量避开他们,睡吧。”最后萧玄终于抬头应了。
此刻锦裳胸中似要炸了一般。也不知是如何,她足下猛力往地上一磕,沙尘飞起老高。
说话的几人吃饭被沙子扬到,气恼地站起身来就要找始作俑者。
锦裳正等着,手上木柴一指,目光鄙夷地冷哼道:“只敢欺侮半大孩子,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怂人,令人恶心!”
几人就这样被个弱小少年当众叫嚣开来。本来阴暗里悄悄流动的此刻却被个羸弱小子掀开敞着放在台面上,自然是很没面子。
刚刚说“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人甚至指着锦裳,挥着拳头威喝道:“信不信我揍你!”
锦裳轻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揍我?不如我先揍给你们看看!届时尔等鼠胆小人不服再来。”说罢脚下行浮雪便走。
刚刚听到那些人所言,她心如油烹一般,昨日阿玄是什么样的心情应承自己的,他又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生受了多少苦楚?我这个做师叔的竟只会像个死人一样无动于衷的让他不争。
既是因自己,那便应由自己去了结。
锦裳与一众中寻到那一副狗熊模样的老大,好巧不巧还正是之前抽她鞭子之人,合该前仇新恨一起算算。
她麻利堵在此人身前,指着其鼻子道:“听闻你总是我弟弟过不去,程锦裳特来讨教。”
泼皮嘴里衔着根草,百无聊赖地上下打量一下眼前人,眼皮一翻道:“笑话,爷忙得很,个个都来,爷岂不是要累死!”
“那是恶心你的人太多!还是,哼,你不敢?怕输与我丢人?”锦裳见未成功,故意激将他道。
闻听此言,泼皮倒是站住了脚,一手耍弄着嘴上叼着的草,剔牙状地斜眯着眼问道:“你想怎么个讨教法儿?”
“你持刀,我空手,按军营之规公平比试。不过若有人相帮,便算谁输,敢不敢赌?”锦裳唯恐他不上钩,指着其腰上别着的兵器故意发狠下了血本。
那人皮笑肉不笑道:“就你,赌什么?”
“我若输了,随你;我若赢了,你同你的人以后不可再为难我弟弟!”
“娘们兮兮!”那人嘿嘿调笑道,却忽然伸手就要往锦裳脸上摸去。
瞬间有被恶心到,锦裳一下就后悔了——这无赖只怕自己伸手碰到都觉得膈应。
她侧身躲过,复旋身又一闪,与此同时在脑子里迅速翻找如何不用触碰就能击败此人,结果却是越着急越想不出对策来。
顿时热闹声起,一浪更逐一浪。
此时的华国营地,易疏也出帐远远相看。竟见一熟悉身影正被一恶男挥刀步步相逼。她只能勉力躲闪,丝毫皆无还手。
这样自然不能作壁上观,他就要上前,身侧却伸出一只手臂相拦。
“三弟,关心则乱,是随姑娘主动挑起来的。你若相帮她便输了,她必会愈加恨你。且看。”
再看对战场上,那恶男见锦裳只会躲闪腾挪,一把大刀更是步步紧逼,卑鄙刁钻的专攻要害之处。
眼看一刀就要横扫锦裳面门,她一个仰面横搭铁板桥之姿让过那刀,立时顺势一卷就要再翻立而起。
然大刀竟是虚晃一下去而复返,若是这般劈下来势必将人拦腰截断。
近前已有围观之人不忍地闭了双眼。
却不知少年脚在地上如何一划便好像雪上飘开一般,正来在了泼皮恶男身后。
泼皮一开始丝毫未把锦裳放在眼里,料想三下五除二便能解决了这娘娘腔。所以虽嘴上说是对战,但他轻敌非常,由始至终连宽大的外衣松松垮垮地半穿半挂在身上都未管。
而现在几十个回合下来,他不仅未胜,居然对方还能滴溜溜地躲来躲去。泼皮自然急了,大开大合挥动手上利刃。那么刚刚啰里吧嗦的外袍就显得格外碍事了。
再说锦裳行浮雪正闪至其背后,一把抓了泼皮宽大的外衣,立时飞身提起往下兜着就蒙住了他的头。
这被蒙着头的熊包两只胳膊一时也困在了衣袖中,又瞎又双臂失灵的被带了一个趔趄。人连忙什么都顾不得挣扎着缩了头、抖着胳膊,颇为不堪地拱了出来。
锦裳却出人意料的竟未趁此良机行痛打癞头狗,反而冷眼在众人哄笑中让这泼皮狼狈得活像某种四脚千年之物缩头进了壳,挣动着又脱了壳,复觍着脸把头伸了出来。
再尔后就见她徒手拎着件破衣裳拖沓在地。
可把这泼皮气得差点咬碎好好一口牙!他抡起大刀直斩对面项上人头,时间之快,出手之狠。
锦裳仍在思虑如何利用这件破衣取胜,所以慢了一瞬,刀已到了眼前。
脑子无解,她手臂却已经下意识伸出抵挡——大力旋起手中之物对与那柄雪亮的大刀,紧张之下丹田不觉也暗暗运了内力注于腕上连搅不断。
霎时,锦裳手上竟好似突然幻出一柄□□绕刀而上,犹银蛇出洞攀缠着对方手臂直取其前心。
“嗷”对面泼皮浑身一抖,大刀应声离手。他人更火燎了屁股一般飞快纵出圈外,半天才缓过来,白着脸点着锦裳道:“尔用暗器!”
“暗器?哈哈,那你好生接着吧!”锦裳嗤笑着点点头,说罢就掷了手中的破衣裳与对面外强中干的无赖。
周围众人根本不明其中门道,只觉得一有头有脸的糙汉子竟被自己的破衣裳吓得这么怂,又都被少年所言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唯有易恒易疏二人。
易恒在锦裳搅动手中衣衫缠上恶男大刀之时就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易疏。
然易疏更是一副不得其解的模样,待他见到二哥盯着自己神情,匆匆摇头回道:“我亦不知。”
易恒只得暂略点点头,待看后续。
易疏更是顾不得其他,不由得进前,好辨个仔细清楚。
“你可认输?”锦裳立于原地问道。
泼皮默不作声低身从地上捡起大刀,往她近前走了两步,却突然举刀就砍。
说时迟那时快,锦裳连连后退数步,被逼至绝地——前刀锋将至,后再退就是军帐。
却见她如凌雀一般点地一触,腾身后翻。行将要撞上帐篷,她在其上奋力一借力,“咻”即刻反向回转,双脚“嗙嗙嗙嗙”接连踢出,正踹在刀上与那人前胸。
这回这恶人可是挨得结结实实,“嘡嘡嘡嘡”的连连后退好几步。被他身后围着的一众人来垫了一下,才没有躺在地上那么难看。
“你既输了,愿赌服输,以后不要再为难我弟弟!”锦裳也落回原地,再次大声争道。
泼皮恶人不愧是泼皮恶人,居然被人扶着还能腆着脸赖唧唧道:“笑话,我何时与你打赌了?”
锦裳完全没料到是这么个结局,立时被气得脸红气粗。饶是她一张利口竟也被卡在了当下。
而眼前之人更是明晃晃“我就是不要脸”的挑衅像是一团汹涌而来的烈火,把旁的理智忍让什么都一下给卷烧没了,只剩“若是放虎归山,萧玄定后患无穷”一个念头。
抬眼间,锦裳单膝微曲,另只脚大力一旋立时激起无数沙石。
她趁势飞扑而上,赤手就要夺刀胁人,看样子便是拼了命也要摁着让他在众人面前认了!
军中看热闹之人一阵迷眼,再睁眼时俱是被这孱弱少年胆魄惊住了,却无人有心思琢磨为何会突然快得让人来不及察觉。
想来平日里这恶人作恶多端,人人苦不堪言,此时纷纷低声讥诮。
“丢人现眼,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少年,输了还不认,算是个男人吗?”
“没办法啊,打不过人家小孩儿,只能不要脸了!”
“是啊,拿刀都打不过!”
“嗖嗖”两声,不知何物,又是来自何方。只听“当啷”一声,恶男虎口一松,手中大刀已经落地,复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斜侧里又飞扑上来一人,从身后一把将锦裳紧紧抱住。
泼皮跪坐在地,又见周围嗡嗡嗡小声议论,还都是向着对面弱小势微的兄弟二人。
半天,他爬起来终于撂下一声:“算了,我好男不与你个娘娘腔斗,算我输了!”
总算是有了个了结,看热闹的自然也随即渐渐散去。
可抱住锦裳的手臂却仍是抖着不肯松分毫。
“阿玄,松手,我无事。”锦裳轻轻拍了拍环着自己的手,粗喘着安慰道。
好一会儿才缓缓松了下来。
掰开抖着的手臂,锦裳转身长出了口气,又释然又高兴道:“没事儿了,阿玄。以后都没事儿了!”
“闭嘴。”萧玄阴沉着脸,恶狠狠回道。
锦裳笑张着的唇马上听话地闭了。她心虚地抬起胳膊擦了两下脸,刚刚气愤之时,扬起沙石无数,现在才觉得有些疼。
好一会儿,萧玄才压下心悸,抬眼正视面前刚刚为他搏命一场的人。
想想就觉得后怕,可他还没发难,却猛一把扭住锦裳的胳膊,复扳了她的脸仔细端详。有血迹,他慌忙用指腹去抹。
幸好不是破处,但既见有血,他就又慌忙哆嗦着往下验看。
不看不要紧,锦裳浑身尘土,衣袖被划破了好几处。最大的露出了皮肉,上面有一条两寸余长的新鲜伤口。
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袍,小心展开把人围了,轻轻帮她穿好衣袖,系好衣带。
萧玄当然知道锦裳是为了自己,心里又疼又恨,还有更多的是怕。她一个女子,怎么胆子大得能包天不成?刀枪无眼……
不行,怎么也要让她懂规矩能安生点。
可说起无比来憋屈,他竟完全找不到何种立场来责怪。
所以萧玄只得信信又端起旧日王爷的架子顾左右而言他:“大庭广众,你一女子与外男近身相搏,衣衫破损,坏了名节可如何是好?”
易疏不知何时已立于大概两三丈之外,想来也看到了锦裳的惨象。只见其手心握着一物,眉眼一低也不知在干什么。
“管那东西做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的。反正我以后是要去山里修行做姑子的!”锦裳眸中闪着亮光,完全不在意地回道。她自小便知自己父母夫妻缘浅,更跟随爷爷广知修道趣事,所以从来一心向往山中脱尘的潇洒快活。
这小姑娘话一出口,近处的俩人俱是一愣。
萧玄旋即怒火中烧,反唇相讥道:“那你刚刚争的又是什么?也不当吃也不当喝的!”
“那怎么能一样?你是我弟弟,我不能让别人欺负你!”
“我不是你弟弟!而且我一个男的给人欺负便欺负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萧玄恶狠狠吼了回去。
这次的怒怼竟好像让锦裳如获至宝。她狂喜得一跃搂住其道:“好阿玄,太对了。你终于明白了,太好了。这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还很实诚地拍了拍萧玄的背,又一把推开继续安抚道:“阿玄,莫怕,我只是嫌那人恶心,刚刚才会有些费劲儿。”
萧玄被人突然一抱,又羞又暖,一时失了主意。皇室素来阴沉内敛,便是他母亲也甚少如此感情飞扬。连被锦裳冒失地推个踉跄他都未计较,反而傻呆呆地愣怔了一下,才机械地点头“嗯”了一声。
这篇儿在萧玄这里就算是揭过去了,只是不知两三丈之外的一瓶金疮药被谁孤零零落下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锦裳斗过了无赖破皮,萧玄也哄好了,没甚干系的火头军乔老头儿却很傲娇的不要她了。
一个早上都过去了,老头儿仍火气未消,气哼哼念叨:“不是天王老子一样厉害,天上捅个窟窿也敢的?就算你不走,今后也不用想再在我讨饭吃了,我老头儿用不起。”
但锦裳还是一言不发地抢了水桶、扁担出来。想到刚刚老头儿发火,也不知他的话几分真假,但她总不能真的受制于人或是听天由命。况且还有阿玄,求人不若求己,捉些鱼虾烤了或是摘些野果充饥,也比什么不做来的好。
她正在岸上跃跃欲试要脱鞋,便听得身后有树枝被踩断声响。
果然,待她扭头看去,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