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树丛后不知什么也动了一下。
“少来,别理我!我正想怎么邀功呢!”锦裳想当然仍旧迟钝地以为是萧玄走了又回来。但她肚子咕咕叫得心慌,饥饿使她少有的怒气难消,有名无名火都甚大。
“嗖”一物从树后掷出。
锦裳气儿不顺的连身都不愿意回,手往后胡乱一抓。怎么入手是个软的?
红李?
这下她终于肯转脸看了眼树丛,小孩儿转性了?甭管气什么,她却从不跟两种事物怄气,一为睡觉,二则便是食物。
这样稀罕的好东西,自然是赶紧仔细洗干净,从善如流地送进嘴里。
天哪,这个比上次自己摘的还好吃——熟透了,多汁又香甜。
“唔,算了,你这样的都……咱们也算一起上过树,摘过果。就冲这救命的李子……以后勉强也能算是半个知己。”她边吃边说道。
肚子里有了东西,毛自然也就顺了许多,而且吃得甜滋滋的,心情莫名也好了不少。
“既是如此,咱们能不能别心思那么重?甭管有多苦、一时得失,只要最后都能一起好好活着不就行了。再说,难道你见我挨刀还能不伸手吗?你们儒士司马迁不是有句什么‘士为知己者死’?活着再难,难道还能比一起去死还难?”
“诶,呆子,说话,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嗖”又一个果子掷了出来。
锦裳彻底被逗笑了:“哈哈,就你连树都不会爬的,能摘几个,都给我了?如此还真不枉‘知己’二字。这个给你,总不能我都吃了,叫你一人饿着。”说着她手一扬。
“啪”树丛中果然稳稳接住了。
“有福同享,有苦共干。咱们今日便说好了,往后谁要是再说见外、伤人心的话,谁就是小狗,没良心!”
身后气息稳若磐石,当是并无异议。
好一会儿,锦裳难得声音一软:“昨晚我又梦见我爷爷了。”
身后的呼吸一顿,继而紧促起来。
“谢谢。”锦裳心中感觉慰藉。
她静静坐在水边石块上,手拄着头,放松道:“你可知我最后悔的是什么?爷爷生前与我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曾好好认真地信过。
停了一会儿,她继续道:“就像以前我不懂爷爷常念的‘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他在时我悟不到。现在我懂了,想告诉他我信了却都做不到了。”
说到这里,锦裳下意识攥了攥手心。瞬息感觉一刺,她垂目看向手中的李子胡。
既然阿玄可以为自己破戒爬树、不问自取,那自己至少也该为他试试。想到此处她踩着水往河道深处而去。
“啪”,干枝断裂声响,一白衣不知何时来在了岸边。
锦裳心中一惊,忙矮身佯装在水中捉鱼。
“此处经年泥沙冲击,地势前高后低,所以看起来水流轻缓,但往前地形陡转收窄、飞流而下。兵家选操练处所并非无理,前方密林相遮后方水流环抱,营地又进而环抱掩云关,环环相扣。你猜若是一朝谁起了逃兵念之会如何?”
被易疏当面直白相问,锦裳第一反应竟是这白衣聋子脸居然能说这么长的话?
但话入耳转了一圈,她暗中心惊。难道他已经识破了自己要顺水遁身的想法,故而警告?不明究竟,她索性继续水里摸鱼装起聋子来。
不知是不是教训不会顶嘴的锦裳格外爽,易疏的确比在人前话多了许多:“营外暗卫仍未散,即便你能侥幸逃脱入了掩云关,难道就能保证不会像先前那次?”
听到这里,锦裳想装傻已是不能。因为她想起先前那次,怒发冲冠了:“你倒是提醒我了!次次总有你易三公子,便是你说与你无关也无人会信。我随安与你不共戴天,现下我受人所托暂不与你算。来日定会为我爷爷报仇!”
“你次次伤时,恐怕萧玄也在,依照你所言那也定是他蓄意为之?”
锦裳瞪着眼前白衣,这聋子脸几日不见,怎么哪里不同了?
“一叶障目,你既知成住坏空,当知贪嗔痴。何为苦,为何苦,你确定你自己分的清?”易疏居然没等下文又发话了。
“你怎知我知?”话一出口,锦裳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带偏了。她马上拧眉,聋子脸还懂佛法,是几个意思,这又是什么怀柔策略?
她还没想好直接摊牌算账是不是太傻了,可易疏却好像生了气似的转身走了。
我跟你可是血海深仇。之前我要打要杀,你装模作样一副正人君子杀剐悉听尊便;现在我不过摸个鱼,你上赶着来戳穿我的小九九;不过稍微怼了你两句,还脾气上来走了……
这样的人事情形下,总不能是他忽然自来熟?
那会是什么诡计?
锦裳还在这里寻思活久见的“新诡计”,又见萧玄抱着一小捆枯枝走了过来。
她差点眼珠子没掉出来,这走马灯似的怎么这么乱七八糟……
但又一想到易疏刚走,她立刻踩着水一纵身跃至其近前唤了声“阿玄”,伸手就拉住了他。
“你后悔吗?为了我勉强自己与人好言好语;那些男子明明自己有手有脚,却要你一个女子成日里没完没了地劳作!”萧玄心事重重的抢先别扭地开了口。
见他未受影响,锦裳长出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那他们不是没我捕鱼的本事吗?”
“分明俱是些刁钻无礼的宵小,你却还要陪着笑脸奉承什么‘事事皆学问’。锦裳,你不会讨厌我吗?不会觉得厌弃吗,我这么一个累赘?一无是处!”
这孩子脑子怎么这样迟钝,刚才说好的,怎么还没放下?
锦裳索性什么也不做了,歪着脑袋柔问道:“阿玄自己不知吗?”
萧玄一愣,脸色忽的就白了。
“阿玄,我与人低三下四,你可会嫌弃我?”锦裳知道他想岔了,伸手握住萧玄的手。
“我没有。”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又哪里会嫌弃?我现在没了爷爷,就只有你和师姐了。”
萧玄反手拉住拽住锦裳,声音艰难道:“阿裳,可我心里好生难过。”
“阿玄,有些事情也并非是你所见所想那般。也许你不信,你待上眼。”说着锦裳便拉着他走到一边略宽敞之处,复抄起一旁的扁担,将其两头都装了大半桶水,担在自己肩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
转身回来之时,她将扁担递与其:“阿玄,你试试。”
萧玄不解锦裳之意,而且他睬都不想睬一眼,更不屑说试了。着实难看非常!
“现下无人,阿玄你试试才能知晓我的意思。”锦裳轻搡着怂恿道。
无法,萧玄笨手笨脚地接过锦裳肩上的扁担,突然被压得就要坐下。幸而身后人手疾眼快的扶了一把。
他换了口气,铆足了劲儿,勉强才担了起来。却发现这木桶担了水七摇八摆的,险些没把自己给晃倒了。
他想硬挺着走几步,桶里的水却荡得更快了,哗啦哗啦被自己大半都晃将地泼了出来。
更有人在他身后偷偷使坏——轻轻拨了扁担一下。
只见扁担突然一歪,也不知怎的稀啦哗啦的就从萧玄肩上滑了下来,连带着两只木桶也倒了一地。
“噗嗤”一声笑了出了,锦裳故意逗趣道:“你把我的桶都要摔坏了,我都没怪你呢!怎么自己还先不高兴起来了?”说着还在水桶里蘸了水往少年脸上攦了攦。
萧玄正是气闷,直接从另只水桶中掬起一捧水就往回泼了过来。
见其架势,锦裳“哈哈哈”笑着跳起来就跑。
见她竟然还有其怕的,萧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拎起个水桶在其身后撵着洒她。
两人一来二去的就笑着追逐开来。年少容易生气,也最易开心。
片刻,跑够了也闹够了,锦裳认真道:“阿玄,其实我与乔老头儿说‘事事皆学问’也不全是违心奉承。在掩云关时,平日里尽是挑货担水行走之人。我曾见人两手抄袖潇洒恣意的就那般一晃一扇地担着重物走过,甚为畅快有趣。可我那日第一次担起水来根本行不得路,才知哪里会有凭白的畅快如意?”
“就像我刚刚同你说的‘境随心转则悦’。事已至此,你我都没有扭转乾坤之力。硬杠才是下下策,不过螳臂当车。既然奈何不了境地,不若改变自己所想。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盗钟掩耳也罢,若是能转烦闷而心悦,又为何不顺势而为之?”
萧玄眼睛盯着地面,半晌才开口:“这些皆因我而起,我又如何能等闲视之?你如此我更是难受难捱。”
“嗯,是我没有虑及你。那阿玄若是能不让我担心。我也尽量不让阿玄难过,可好?”锦裳打定主意,既然山不就我,那我便来就山。
萧玄于无望中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终于肯抬起头来。
锦裳眉毛挑了挑示意其回答。
“我试试。”这位金贵的前太子嫡子终于点头应了。
“卑职试过了,确乃前太子嫡子。”另一头南国主帅大帐中,亦是关于这位金贵之人。
副将不禁又上前一步谨慎低声道:“不过,卑职不明白,老元帅何苦趟这场浑水?到底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早晚要露馅儿。若有日新帝降下罪来……”
“先帝深谋远虑,亦与黄某有知遇之恩!虽这一辈的两位都难成治国明君,但这位嫡长孙先帝却是一早便看重的。也罢,我便扶他一把。至于日后,责不易扛,可推脱之词却有千种。”老者边说边望向帐外。
“如此,那可要属下即刻再去营中各处知会一声?先前属下只招呼了……”
黄老元帅回身一摆手道:“不必,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今日便召进营中听训。”
“年方十二,会不会?”
“若是真龙,即便一朝龙游浅滩,将来也定能飞龙在天。机缘予之,行不行的就看个人能耐造化了。倒是同行的那位与华国易氏有些渊源,大可行个方便。”
“是,属下明白。还是元帅考虑的周全。”
老元帅苦笑一下:“‘愿得展功勤,轮力于明君’?况我南国再经不起内耗了。只愿上天有眼,能给我南国指条明路。”
“那卑职这就去办。”副将转身出去。
不出多久,华国营地一络腮胡子便急冲冲进自家帐中道:“怎么办?随姑娘弟弟被押进南国大帐了。”
易疏正更衣,闻言连腕带也没绑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南国营前,一消瘦身影直奔大帐而去。
一路上诸多人对她指指点点,锦裳顾不得他想。
眼见前方就到了,她紧咬双唇、手上捏了捏就要再抬脚,却身前陡然一暗,被一白衣挡住了去路。
“军中重地,不可擅闯。”
锦裳不看也知来人是谁。
她偏过头没好气道:“让开,我的事与你何干?”现时她对易疏很难说具体是个什么念头,血债血偿要得,可他也的确救了自己和阿玄两次。况且眼下她还要护着萧玄,并不能与其玉石俱焚。她只得低头欲行浮雪欲绕开此人。
易疏似是料到她不会乖乖站着听话,先就近身一步相阻道:“何事,我可代为……”
“我到底还有什么是你能图谋的?”锦裳完全不觉得易疏有帮自己的理由。
“大帐乃军机要地,擅闯者轻则杖责、重则性命堪忧。你……更加不妥。”若是用心听,当知这是易疏措辞最软之时。
“我怎么就更加不妥?呵,旁人都知道你是这般人前菩萨,人后小人吗?”锦裳察觉自己被以女子身份威胁了,再忍无可忍。
“我三弟真心助你,随……如何这般以德报怨?”随行前来的易恒一旁看不过眼道。
锦裳顷刻像是被点着了,一手指着易疏,扭头大声在众人面前驳斥道:“以德报怨?这位易公子又是如何以德报怨的?我当真愧不敢当!”
“易疏确有过失。”白衣一滞,谦卑地认了。
锦裳更加受不了了,怎么突然这人就装得这么像——一副既认罚又失落的模样。对,就是那个所谓的克己知礼天下为公的好做派。
所以她痛下杀口:“还真是克己守礼!易公子难道不知‘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你缘何一副守礼模样,只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话音才落,帐帘一掀,萧玄就被不客气地推了出来。
只见帐外一人瘦骨嶙峋的逆风站着——明明都自顾不暇了,此刻却单手叉腰与众人拼命的架势。
萧玄眼睛一热,忙飞奔过来一把紧紧扯住风中人的手,道:“阿裳,我无事,莫担心。”
先前胶着的气氛才略微有些松动。
好像一切不过误会一场,易疏面不改色地抬脚转身扬长而去。
刚刚唤易疏三弟之人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看着锦裳叹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锦裳狠狠剜了下远去的白衣背影。
她虽气不过,可现在自己如何都无法放手一搏,也只能都先压下。
她无言地拉着萧玄就欲走,但转头之际却正瞥见刚刚易疏双脚所踩之地,赫然两只深深的脚印。
竟是被自己气成这样?不言语,装给谁看?聋子脸,憋着气死才好!
烛火下,易疏托着梅花状一物在手中。
“好生带着,以后莫离身。”女子独特清脆之声似尤在耳边:“你寻到了便以后都是你的了。”
他手上瞬时攥起。
今晨,也是这个声音才高兴恣意的同自己信誓旦旦道“‘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还真不枉‘知己’二字;有福同享,有苦共干;那咱们今日便说好了,往后谁要是再说见外、伤人心的话,谁就是小狗,没良心!”
可天还未黑,还是这个声音便又对自己咬牙切齿道:“礼者,忠信之薄,乱之始。你缘何一副守礼模样,只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虽然他也知她把他当成了别人,可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疼。怎么会有这般糊涂又牙尖嘴利之人?偏偏给自己识得了。
半晌,易疏还是无解,只能怒气升腾地念了一句“没良心!”一手却将掌中的梅花钱又塞回到衣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