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谢大人!”锦裳闻言粲然一笑,虎虎地一抱拳,然后转身拿了两水桶一扁担就往溪边跑去。
她来到溪边,依旧利索地脱了鞋袜,卷起裤脚就下了水。
脚上被潺潺流水包裹着,她眉眼一垂。
水面瞬息幻出一干瘦老者,目光如电,再熟悉不过的一笑,似如旧日所问:“安儿,我宗尚何?”
“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锦裳下意识启唇轻轻念道。
日日思念不得见的面庞此刻就近在咫尺,她忍不住探出手。却,“啪嗒”一滴泪率先落下,明镜一般的水面顿时泛起圈圈涟漪,爷爷骤然消失在了眼前。
锦裳赶紧抬袖子两下抹干净双眼,但再往水面看去,却是自己现下一个可怜无措的少年模样。
“爷爷!”她颤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去打酒……不是说要带我回故乡,还要去看洛阳牡丹……怎么就丢下我一个人了?”一旦将自己心中悔恨这般说了出来,就忽然觉得什么东西一股脑儿喷薄而出,锦裳抬手捂住双眼。
其实她也不过十四而已,半年前毫无征兆地走了唯一的亲人,世界瞬息就塌了。明明前一刻爷爷还说带她离开掩云关四处游历,连去哪里都想好了……
树丛后的好像有人,可她此刻显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好一会儿,大概是悔极了,锦裳突然狠狠踢了一下水面上的自己。却不想,倒霉时喝水都是会塞牙的。“哎呦”一声,她仓皇栽倒在水中。
“叭”,身后树丛中,似有什么断了。
“谁?”锦裳立时转头爬起来,一脚已踏在了岸上。
明显地敛息?她侧目看天,这个时辰除了自己和阿玄,还能有谁?唉!只能是另个倒霉蛋儿了。
指定是刚刚那般让阿玄担心了,她眉眼一低收回脚又走回到水中,三分自嘲三分宽慰道:“哈,我怎么何时没脸都有你?无事,不过是一时没忍住。”大概是她哭了一场,心里畅快了许多,还能继续戏谑一下:“我性属水,上辈子就是条鱼。再大的事儿,只要入了水,都能逢凶化吉。”
大概是听她还有心胡吹,身后的气息渐渐轻了些。
不对,锦裳想到阿玄也才没了父亲,紧跟着就描补:“其实人都要往前看的,再舍不得,也终会有一日遇见更好的来人。而且不是说愈是舍不得就愈莫要想。思念会变成羁绊,让逝者舍不得入轮回,不得圆满。”
咦,气息居然很平稳深长,这是听进去了?
“你说,我爷爷会不会入了水?他既是如此喜欢水,整日里都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天帝是不是该封他个司水的散仙做做。说起来,我家的内功心法‘浮雪’、‘踏云’、‘拈霜’、‘唤水’、‘斩冰’、‘剪雾’……哈哈,什么本家,我看这分明就个龙王的活儿!”
言语间她出手入水,一尾虾已经被捉住,“对不起了,你我本家本不该,往后每一辈子我都化成鱼让你们来讨债,如何?”
树丛中人还是不肯出来或者露个动静。
“诶,阿玄!你倒是说句话呀,虽然你是小我两岁。但你都听我说了这么许多,还是一声不吭,不会觉得失礼吗?”
“嗖”一下,一物从树丛后飞了出来。
锦裳跳起往空中一抓,一物已落在手心。“梅花钱,你找到了?以后你就好生带着,莫再离身。梅花铜钱是化煞保平安的,而且这枚可是我爷爷做过法的,举世无双,管保刀山火海你也能平趟。”
将东西捧在手上来回摩挲了片刻,她又一扬手,“送与你了,我还有别个。再说是你寻到的,那便以后都是你的了。扔来扔去的好没意思。”
“啪”那头听声音稳稳接住了,倒是没再吭声,算是收下了。
梅花钱又寻到了,锦裳开心了许多,转身继续洗衣裳去了。
好一会儿,一人突然道:“你怎么又下水了!”萧玄突然伸头。
锦裳像见了鬼一样地抬起头来。这么老半天难道不知道我在水里?这是故意装的还是傻了?还有,这小子怎么一抽一抽的,又出来了?
她转到树后一看,两小捆柴分开安放,又看了眼阿玄。
这下她倒是有点明白了。这是担心柴拾得太多,自己拿不回去。不过难道刚刚自己都白说了?
“阿玄,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今日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说出去,知道吗?”锦裳左右张望一下,神秘的一招手。
萧玄不疑有他,面上一紧,赶快凑了过来。
“我其实是条幻化成人形的鲤鱼精。若一日不下水,怕是就活不了了。”
萧玄头上的青筋立时蹦起来老高,咬牙切齿的头一偏,好死不死又正看见面前人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脚,还一副丝毫不自知的模样。
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斥道:“你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男子面前脱履,成何体统!”说完扭头就走。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锦裳笑着继续下了水,道:“诶,你见过谁家在河里穿鞋的?这就是你那孔孟先贤教你的?那他可有教你没饭吃要如何啊?难道立在岸上等着鱼蹦上来,还是干等着饿死?我总算能明白为什么能有大儒活活饿死在船上了!”
这样还不嫌够,她接着扬声道:“山野修行之人哪里有这许多繁文缛节,再说鲤鱼精也不用穿鞋。哈哈哈……”
然笑声还为落尽,人突然弯腰改口叫道:“啊啊,什么东西咬我,看我不……”
萧玄大惊失色,立刻反头跑将回来,一下跳进水里。
这一下唬得在暗处的易疏也差点飞身纵出来。
哪想到水中的鲤鱼精直起身顺势将手中之物往来人怀里掷了一物——活蹦乱跳的一尾鱼。
萧玄又上了当,还被其作弄扔来一条乱跳的活物。成功被吓得一下子没站稳,一屁股坐进水里,他更加恼羞成怒,一拳铆足了全身气力往水面上死命一砸,巨大的水花顿时炸了开来。
锦裳原是被几尾小鱼啄了几下又痒又怪地吓了一跳,没想到居然把熊孩子唬得蹦进水里来,还变成了这样。她忙伸手去拉,正被炸开的水花溅了一脸。
“对不起,阿玄,我不是故意的,是鱼先咬我的。”她也没管脸上的水,依旧伸着手,笑着道歉。
萧玄顺着眼前伸过来高高挽起衣袖的一只细细白白的手臂,抬头逆着初升晨光看向锦裳,她眉目舒展的好似被镶了金边,柔和而又温暖。
这一刻,面前人滴滴哒哒,水珠不住往下坠,竟真似她刚刚玩笑里水中幻化的精灵。
萧玄迷迷糊糊的也忘了生气,握住那只手,被拉着带到了岸边。
“阿玄,快回去换身干衣裳。”锦裳利落将少年湿掉的衣服卷起来拧了拧,复又抻了抻,交代道。
萧玄却还执拗:“你快些,我们一起回去。”
“你把你拾得柴先送回去,迟了我怕又要挨骂。顺便再换了衣服,莫要伤风,今时比不得往日。”锦裳边说边冲树丛后一努嘴。
“我没拾柴。”
“树后的不就是。”
“那不是我……”
“啊?对对对,不是你,是我行了吧。反正别惹我挨骂挨罚,你快送回去。”锦裳无奈,都这会儿了,怎么还撑着不松口,认了这柴是自己打的是有多丢脸是怎么的?
萧玄沉默着把她也拉离水岸甚远,道:“现在时辰早,水里凉,你也莫下水了。快些回来。”才缓缓转去树后拎那些柴。
看着萧玄离去,锦裳又回到水中捉了几尾鱼,才又穿好鞋袜,准备往回赶。结果却是被一根扁担两桶水弄得如何都难成行了。
试了多次都不成,扁担反倒成了大累赘。最终,她只能一桶提水一桶放鱼走几步缓一缓的往回挪。
所以到交差时,那老头儿已经拿着烧火棍等她了,仿佛去之前说“兴许能有口饭吃”的人不是他似的。
锦裳忙放下扁担,用袖子在额上拭了拭道:“大人,小人是第一次用扁担。平日里看旁人容易的很,今日才知事事皆学问。我两桶都装满了,担不动不说。就算我勉强担得起,这漾来荡去的根本行不得路。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的一桶担了大半桶水,一桶装了几条鱼,也不算空手而归。若是不够,我多跑几次提水便是。”
“你小子倒是能说会道,耍嘴皮子更要打!”老头儿还是用烧火棍敲了锦裳一下,但到底还是看了眼水桶里的鱼,没再多打,只命他们再去提水回来。
夜间回到帐篷,锦裳还没来得及理每日一想“报仇逃跑”,就已经在“要是活活给累死了,会不会青史留名”的隐隐自嘲中昏睡着了。
“锦裳。”萧玄慢慢转过身才发现帐中另一头之人来不及脱外衫,竟就趴着睡着了。宽大的衣着更显其消瘦无比,露出的细细脖颈和手腕简直不堪一观。
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了呢?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皆是如此,睡不够、吃不饱,还要动辄被人打骂责罚。有人已经忍到了极点。
是夜,锦裳见萧玄情绪低落,宽慰道:“阿玄,莫想那么许多,只当是一场梦,早晚有一日会醒。到时便可与师姐团聚了。”
萧玄还没有应声,刚刚说话人那边却先没了动静。
他知道她太累了,本就贪睡无比的姑娘,现在每日被累得成了这般,只怕站着都能睡着。想到一月前自己曾央求锦裳不要离开,承诺帮她报仇,更是说想如何都可以。现在自己不但什么都做不到,居然还要锦裳反过来处处照顾自己,就连睡觉都是奢望了。
不是那时自己一己私心,不让她离去……
又一日,依旧太阳还未从东边升起,两人便又爬起来劳作。
天还没亮,锦裳自然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困顿傻呆模样。
萧玄不禁更内疚。他觉得现今他二人好似牲口一般,被人抽着鞭子打骂驱使,是不是再过不了几日,自己就会温驯非常的任人套上木犁、戴上嚼子,更扯着鼻子任劳任怨?
若如此,不管活着还是死了,自己又有何颜面再见萧氏宗族?
早饭一通忙之后,锦裳特意拉着萧玄一同去到水边。
其实这几日她已经察觉萧玄异常低落,只是一直苦于没时间说。
现下只有她俩人,遂故意搭茬道:“阿玄,你翻下水边的石头,兴许下面有好东西呢。还有浅滩有淡淡痕迹之处沿着摸也能摸到有趣儿的!”
“你说何我便就要照做吗?便是有,你还要送与那责罚你之人,邀功不成?”萧玄心中正郁结烦闷,自然而然出口便伤人。
锦裳确定不对,洗衣服的手马上停了。她起身问道:“阿玄,你怎么了?不是说好了‘曲则全,枉则直’?过了这段……”
“你后悔了是不是?哼!什么大考、以身践之,什么做梦、终会团聚,分明就是自欺欺人、自取其辱!死了也比这样窝囊我活着好。”连听人话说完的耐心也都没有,萧玄就炸了,说罢转身抬脚飞快地就走了。
“你……”锦裳气得心肝肺都疼了。这小孩儿变通点儿会死啊,都已经这么辛苦了,饭都吃不饱为什么还能有这么大力气发脾气?怎么就不能省点儿?
更糟的是,刚刚洗好拧干的衣服还趁着他们吵架的机会加了把劲儿,自己飘得老远。
她只能赤脚在水里到处一通乱追,心急上火之下自然少不了又狼狈又砂石硌脚。
心上难受,脚上又疼,后面更还有乌泱泱的一堆等着。所以等她顺着溪流一一捡回来时,已经气得想直接升天算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啊”,锦裳气无处可撒,只能边手上发狠漂洗拧干,嘴里忍不住哀嚎。
树丛后不知什么也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