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你把锦裳怎么了?”萧玄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还在树上,举手就打,衣袍被枝杈挂住了还不自知,眼看就要栽了下去。
易疏探手一抓便拎住他的脖领子,还轻飘飘地还了一句:“还是你果真是要害死她才肯作罢?”
闻言萧玄浑身狠狠一哆嗦,眼睛一垂,立时蔫成了霜打的茄子。
密林总算又归于了往时的平静。
易疏将人交于了二哥,返身就回到自己住处。
帐内寂静非常,案上放着冷透却一口未动的饭食。他转眼看向徐生,后者冲他摇摇头,复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于是他绕过屏风,来到内间床前。
榻上一人蜷缩着,散发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潦草落魄无比。被绑着的双手就那么将就地半探着,显然累极困极。
易疏轻叹一声,俯身过去,伸手慢慢解了所缚的腕带。
果不出所料,小姑娘白皙的皮肉上已经赫然留下两圈红紫色的勒痕。两只细弱的手臂更显可怜,像两根带着伤的幼竹,一掰即断。
再往上,花猫一样的脸上泪痕分明,密密合着的鸦羽上甚至还凝着晶莹的泪。
是哭着睡去的吗?他的心颤了一下。
这位出身忠武世家的华国定国公府三公子,父母早亡,七岁便离家久居在寺中。所以对于这睡去柔弱无依,醒来喊打喊杀的小姑娘真的不知要如何是好。
去年,二哥易恒奉旨密访边境。适逢他出师,也就跟着一起行万里路历练一二。可没想到走到了这最后一处——再平平无奇的小镇,出了大事。
随安的爷爷为提点他而亡。初见分明是伶牙俐齿、骄纵耀眼的小姑娘,再见已经失了倚靠,还被自己误伤,现在更易容成了男子,变为要在刀口舔血的存在。
易疏神色黯然地伸手拉了一旁的被子给床上的花猫盖上,又站着看了许久。
半天,他单手从怀中取了药,但另手探出一半又撤了回来。
最终,药被静静留在了床头。
可那勒痕仍是让人觉得刺目非常:“守中,去二哥那里问问可有什么快的灵药。”
络腮胡子应声就出了帐。
易疏回到外间,又恢复了木头人的做派——一人笃笃端坐在外间书案旁垂首看书,间而抬手翻动一下书页,或是偶尔抬头望一眼稍远处的屏风。
“三公子,方才外面可热闹了。”一人微喘着快步进帐。
易疏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忘了……”络腮胡子一捂嘴,抻长了脖子往屏风处瞄了一眼,才轻手轻脚的将一小玉瓶放在桌上。但他嘴上却没停,压低声音继续道:“那边儿也呼呼睡着呢。应都累坏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易疏面上像是微微释了释,问道:“外头如何了?”
“我才出去好像就‘兮溜溜’战马嘶,南国兵马应该是跟您前后脚的就来了。不过今日值守的吉姓将军火气还真大。盟国禁军上门也照样开口就骂,抽刀就砍。说什么‘捉个刺客生生要追进我华国,是你们太弱,还是南国太小?就算是,什么时候我掩云关成了是个人想来便来的?要方便?来呀,爷爷我正愁无处寻晦气!’”徐生连说带比的激动非常。
易疏只看了一眼屏风就又垂眼看书,淡淡道:“除却最后一句意气之言,其他的倒也不算错。”
“可南国正与我们结盟兵演,人‘兵马将帅’都还在我们营里头呢。这可怎么交代?”
“难道不应是他南国与我华国交代?”停了一下,易疏又沉声道:“守中,背后莫言他人是非。”
大概意识到有失,徐生挠着头支吾一句就落荒而逃了。
直到第二日太阳升了老高,锦裳才一翻身,抱着怀里的被子蹭了蹭,极淡的松烟味儿?
一人稍远处放下手中事物转过屏风走了过来,“可有不适?”
锦裳正窝在暖被窝里模模糊糊寻思哪儿来的烧松枝,忽听这么清清凉凉一声,她吓得激灵灵坐起身来,瞌睡劲儿立时尽退,随之而来的幡然想起了昨夜。阿玄?
“他亦无恙,在我二哥帐中。”易疏适时相告,但面上仍是一副寡淡模样。
他救了自己和阿玄,怎么会?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错了!他害死爷爷,刺伤自己,又怎么会反手救下自己和阿玄?为什么?担心退去,取而代之的愤恨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你凭什么?
可想到阿玄,她心头即刻猛的一缩。像是被拿住了七寸,她抬眼小心地往面前人脸上一寸一寸打量,生怕错过什么。奈何却完全看不出此人喜怒。
她喉咙里胡乱干咽了两下,有些发白的唇开开合合,好半天:“你到底要如何?”
易疏闻言蹙着眉看了过来。
“我想见阿玄,何时能见?”锦裳见易疏看自己,马上低下头来。
她怕自己忍不住扑过去扼住他的喉咙,却又更怕为了阿玄自己要屈膝投降。所以只好尽可能收拢——两臂紧紧抱住双膝,更将口鼻抵在膝上蜷成了一团。
床榻一下就显得又空又大,上面孤独的那么一小点真真无依无靠、天见尤怜。
“你觉得?”易疏无意识地叹了一声。
一时屋内再无人言语。
“吧嗒”、“吧嗒”小姑娘一声不吭,却是用别的回答了。一颗一颗的眼泪落了下来,没一会儿,素色被子上便洇了一坨。
易疏盯着那徐徐晕开的泪渍,手指空握了握。
他又错了。他发现自己宁可看着随安张牙舞爪,甚至对自己又骂又出手,可是她怎么就哭了呢?竟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心痛。
他忽然很懊恼自己长年寺中,不善言谈。若是旁人是不是至少能想出说点什么让她别哭了?
“天色暗了才好带他前来。洗漱过后上药,出来吃饭。”易疏投降了。
可惜随安大概一心想水漫床榻,听了他的话索性将头往双膝间一埋。
小姑娘消瘦的双肩缩着,环抱着她自己的两腕收得更紧。勒痕现下已经转青漫开,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更糟了。她不仅没有被安慰道,反而更伤心了。
无人知易疏心中有多堵。
他又折身而回,默了半刻终于平直开口道:“药在床头,即刻用药。还有,你若不守信听话,我便亦不能守信。”说罢头也不回地转出屏风,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仓皇。
接下来,一人内室发呆,一人外间端坐,两人勉强算能相安无事地待着了。
天终于暗了下来,“阿裳!”一人扑身过来。
锦裳也伸手一把拽住萧玄,又是摩挲肩膀,又是上下仔细端看。“阿玄,太好了……”她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来。
真是讽刺无比,易疏别过头去。
“你莫难过,我无事。”
“阿玄……我不能再把你也弄丢了……”说到这里锦裳已经哽咽。
易疏默默离了内间。
“……我给你驱邪的梅花铜钱呢?”
“在树上的时候还有,我明明……”
易疏径直出了帐。
叹息一声,二哥易恒也跟了出去。
“阿裳,你怎会……他有否?”
锦裳摇摇头未答言,反而转而问萧玄:“阿玄呢?
“你一进去就没信儿了,我都急死了!然后……反正你在我肯定,也就跟着进来了。”
锦裳目光游移着垂下头来:“这么说来……这次真是他……救了我们?”
“胡说!是我南国黄老元帅出门相阻,不让放火来的。”说到这里,萧玄总算明白锦裳为何忽然像吞了温开水,如此不同。
“可你……”直到听明白萧玄后半句,锦裳才不可思议地抬头:“南国?这营中还有南国中人?”
“自然,南国与华国在此联合演习练兵。”
这下锦裳不仅心里乱,连脑子也乱了。
“阿裳,我不要你为了我背这些莫须有的恩德,被人利用。你不能也变成我母亲那样,被我连累。那样我会觉得……”说到这里萧玄也哽住。
“师姐她?”
不等她说完,萧玄就伸手捉住她的手使劲摁住,道:“你信我。我生在皇家,比你清楚太多。定国公在华国举足轻重,说好听话是定海神针,说不好听护国数十年定拥兵自重。这些心机于他就是骨血里的,你又如何识的破?而且刚刚所言都是他们自己人,那个络腮胡子说的。”
“徐生亲口说的?他白日分明与我说是他家三公子安置好我,并只身拼死前去救的你!”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锦裳顿感头几乎都要炸了。
“哼!惺惺作态,何须他多此一举?我南国老元帅一发话,追兵立时便退了。”
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地愣在一处……
片刻,昨日狗洞处锦裳悄悄探头又即时缩了回来。她忍着惊骇对阿玄快速地一摇头,伸手比了比外面,示意外头也有人。
萧玄亦一惊,忙不迭地回身看向刚刚逃身之处。
迟疑了那么一下下,锦裳拉着萧玄便悄悄往另边挪去。
丝毫不逊哪一场逃跑,像磨了一日还多,两人终于大汗淋漓地停了下来。
萧玄抵在一处矮墙倒腾着进气儿,却仍不忘小声催道:“怎么停下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
“已经有一段了。他们也不比我们大多少,居心不良必不敢声张。而且看他们甚清闲的样子,在此应不过是个闲职。莫怕,我们先趁天黑想清下来要如何。”锦裳有些啼笑皆非,难得他也有嫌跑得慢的时候。
听言,萧玄肩膀一落,往后靠着长出了一口气,不动也不言了。
锦裳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亮地闪了闪,问道:“阿玄可识得南国主帅?”
“未曾。”萧玄摇头道:“他是老臣,年过半百。新帝刚上位,南国尚文又是弱小到连边境都要靠结盟来守的,朝堂还没坐稳自然不会贸然再换帅,无人也无力。阿裳作何想?”
“营外有人,伸头便是死。营内,华国有易氏居心难测,那就只剩下另一半南国营地了?”
萧玄像是没听清一般,半张着口看过来,半天才出口:“这样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锦裳眼睛骨碌转了下,脸上华丽丽绽开灼灼一笑,“好个自投罗网!我们还就投定了!”她高兴得就差要拍大腿了。
萧玄皱着眉头想该不会急出毛病了?
“傻阿玄,自投当然是为了趋利避害,选最好的投。或者你反过来想,南国老元帅既然不可能是你叔叔新封的,当然也不排除是要彰显君恩才不裁撤的,可是后面的就说不过去了。”
锦裳又理了下思路,继续道:“按理,这主帅但凡稍给新帝些面子,都不会又不让放火,还一番言语就敢把禁军给斥退的。所以虽不知这位是否效忠于你皇爷爷,但至少能看出来他并不听命于新帝,甚至还有些‘将在外皇命有所不受’的底气。再说,年过半百的带兵主帅,想来多少也会有些情面与你萧氏吧。”
“所以,反正咱们已经没路了,不若冒险一试。就算再不济又被捉了,大不了你亮出你前太子嫡子的身份。你叔叔篡位尚且不稳,也不敢明着降旨到邻国军营中来杀亲侄铡草除根。届时我们也还是有时间和余地可谋。”她甚至已经想到了退一万步最坏的可能。
萧玄终于知道为什么看到锦裳一笑就觉得心里松快,此时他亦很想笑。
浓浓夜色中,一人好似木头桩子般手里捏着枚梅花铜钱,无言不动地立着。
“三弟,随姑娘不过无心之言。三弟无需自责过甚。”易恒在其身后道。
无人答言。
半晌,易恒将手放在身前人的肩头,道:“三弟,命数天定。至少现今你已将恩公后人寻了回来,还不至最坏。”
“可随老前辈因我身死再无回还。”易疏摇着头,目光低垂似叹似诉。
易恒:“始作俑者是掩云关府尹与师爷,你亦是受累之人。现下最重要的是照顾好其后人与继续追查真相,以慰随老在天之灵。”
听到此处,易疏才转过身来。
“回去吧,出来已久。梅花铜钱你都帮她找回来了,她兄弟二人也该谈完了。徐生那个呆子守着指不定又冒傻气。”
易疏再次回到屋内,却是空无一人。
从外间“嘡嘡嘡”虎虎进来一人。
易疏目光一凝,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人呢?”易恒伸手指着屋内。
“是啊,人呢?不说是她弟弟饿得慌,哭着要饭吃。”徐生手中端着托盘,到现在还二乎着呢。
白色衣袂一闪。
“你!”饶是易恒脾气再好,此时都忍不住想伸手给他两下。
子时已过,刚刚的帐子却不辞辛劳的仍亮着光。
“她一个小丫头总跑干啥?明明哪儿都比咱这儿要命,她还总上赶着去送……”徐气得直跺脚。
易疏极为少见的出言截住其话头道:“子非鱼,安知鱼所想?”
“可这鱼见天儿要往岸上蹦,笨还不听人劝!”
“她比你聪明!”易疏手上持笔正写着什么,眼都未抬却丝毫不妨碍他冷冰冰地帮一姑娘怼徐生:“她未曾上岸,尚在营中。”
虽然即刻被来了个烧鸡大窝脖,但徐生还有心思问:“三公子是咋知道的?”
易疏自是不会理他的。营外的暗卫都犹在守株,显然人尚在营中。或者,随安这般不信自己,还又伤神,现下去了南国营中会不会更好?
想到这里,他一把掷了手中的毛笔于案上,叹了一声:“下去吧,依照她的性子,如何应是天亮便能知晓。”
果然,天才蒙蒙亮,军营一隅就被人撕开了晨时的薄雾。
“敢到这里偷东西吃?哪里来的要饭的,打不死你!”一上了年岁老者拿了个烧火棍拽着锦裳打。
“哎呦……军爷,饶命,实在是饿得慌。”锦裳边夸张地跳着脚边口中连连求道。
“你二人到底是什么人,敢偷到这里?说!是何……”
“啊啊,不敢了……军爷饶命,我们错了,再不敢了。真是饿得没办法了,就只剩我兄弟俩了,呜呜呜……饿了好几日了,大人您行行好!”锦裳一边哭求一边掐了一把身旁死人一样的少年。
萧玄羞愤中猛地一疼,更是蹦起老高:“嗷……你作甚!”
“呦!偷东西被抓了现行,你还有胆子凶?不错啊……”抄着烧火棍的老头儿彻底恼了。
锦裳一把抱住老头儿的腿道:“军爷,都是小人的不对,是我出的主意。这里原是成片的李子树,不过是想偷些李子保命。我死了不要紧,但我弟弟不能,那可就绝了后了!”说到这里她刻意放开声音,意有所指。
“来时我弟弟是宁死都不肯来的,他读过几日圣贤书。现在……呜呜呜……我真该跟着我爷爷去了地下……”说着他还真哭了出来。
“大早上,哪个在这里找晦气!死老头儿往死里打,弄死了再说,没力气我帮你。”一泼皮模样的魁实汉子说着抡圆了鞭子就打。”
“啪”一声落在了锦裳的身上。原本就清瘦的少年一侧歪,白皙的脖子上顿时就见了血色。
“你算个什么东西。”萧玄见状便要扑身过去,却被锦裳迎面牢牢护住
……
就在锦裳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恐怕出了个馊主意——连累阿玄投了个死网,还有爷爷的仇还未报……意料中的鞭子却再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厚重衣物兜头落下,松烟合着淡淡凉意,还有丝丝说不清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