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阿玄,快,过了前面就到掩云关了!”锦裳扯着萧玄在一米多高的荒草中死命跑着。
可身后那位金贵的却偏偏“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锦裳身子抢出去老远才堪堪刹住,脚下不知如何一画,瞬息就又飘了回来。她二话不说,拉住地上之人就要起身再跑。
不知道的还以为地上的是在练了什么了不得的千斤坠,萧玄趴在地上甚久。除却咳了好几声,一言未发。最终他只能希微动了下手指。
锦裳猫着腰边四下左顾右盼地张望着,边忧心哪一刻会不会就追兵即至。
下令追杀的可是现今的南国国主。虽说于萧玄是嫡亲的叔叔,但自古皇家无血亲。这位上月先是篡了萧玄之父之位——荣登大宝,现下自是要剪草除根永绝后患了。
说起来,萧玄大概是个最倒霉的。父亲是太子没错,即便是独子加嫡亲,也都不入不了前太子的眼,结果他父亲一朝毙命,亲叔叔反倒是先拿他开了刀。
不对,更霉的还有自己,原名随安,一十四岁。半年前,唯一的亲人被害离世。幸亏危难之际师姐出手帮她殓葬了爷爷,更带她离开华国掩云关去到南国。可现今爷爷的仇何时能报不知,这般逃命反倒已经是她带着阿玄第二次了……
该死,这个不争气的怎么居然到了这节骨眼儿上跑不动了?
等了半天,地上的萧玄却还没有任何动静。
锦裳抬胳膊便“唰唰”左右两把,大而化之地抹了额头上的汗,后劈手弯腰就薅:“起来!还能喘气儿就能跑!忘了他是如何用你拿捏你母亲了?跑就是你现今最大的孝顺!若再被抓回去,你就是存心害死你母亲我师姐!”说得言之凿凿,其实她也不过才十四。
话音一落,刚刚呼哧带喘、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地上之人腮帮子一鼓,双臂往地上撑着爬了起来。
锦裳趁势两手一捞,一气呵成,拽起来就又跑将开来。
眼见再熟悉不过的掩云关城门就要来在眼前,锦裳双肩微微一落。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复转头与萧玄微微一笑。
可她弯着的唇角还没完全落下,便猛然往南一迟疑。即刻她便俯身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
锦裳再起身时,先前哪儿哪儿的松弛之态已全无踪迹。只来得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便领着人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密林。
果然没一会儿,树上的鸟啾啾啾杂乱争相叫了起来;时值春末却忽而飘飘落下些许绿叶。
萧玄仰头眼巴巴往上瞧着。
轻轻点在枝梢的锦裳道:“还不少!大概料定我们定再逃去掩云关,直直追了过去。那我们便偏不回,至少现在不能。”
“可此处也不一定就安全啊。”萧玄道。
树上之人一跃落下道:“自然也不能在这里。来人不少,寻不到你,定然会分出一路进来搜。现下我们还能偷得半刻不过是密林之中马匹不便进来。所以还是得跑。”
余下的更惨重的可能她没舍得出口,追兵也可以不用进来便能碾蚂蚁一样轻而易举灭了她们。一把火就行。但毕竟是两国边境,不到最后一步他们未必敢这般明目张胆。那样,谋逆夺位、弑杀亲兄侄儿的罪名可就连在外邦都要坐实了。
夜色降临,两人终于摸到了林子一头。
这地方她记得了!不对,怎么像是军营?就在锦裳再次立于高枝思忖入内躲避的可行性有多大时,远处点点火光,俨然有星星燎原之势。
“你说说整日里‘之乎者也’,连个树不会爬!”她边皱着鼻头嫌弃边咬着牙将萧玄架着弄到了树上,最后又绷着脸叮嘱道:“还是那句话,你若出声就是故意要害死我!”
再顾不得自己还不稳,萧玄探手一把将人捉住,问道:“锦裳,你又要只身犯险去引开他们?”
不过是大了一岁,小姑娘反手温暖地回握并不动声色将其安置稳了,其故作轻松道:“我又不傻!上次用过,这次就不灵了。还有,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再叫锦裳。阿裳,叫阿裳,我现在可是男子!”
说罢女扮男装的锦裳往营地扬了扬下巴:“我去那里看看。阿玄,莫怕!这里我来过,若没危险我就来接你。”说完身形一展就好像聚散无形的浮云一般飘了出去。
锦裳顺着记忆压下高草,果然露出个狗洞来,大喜之下便头一低钻了进去。
掩在高草下,她蜷成一团左右张望一下,确定没人才又敢缩着脖子小心往里探看。一块一块的与记忆中比对着,没有狗,李子树也都没了,甚远处都成了平地,一个挨一个的军帐。真成了营地?
掩云关莫不是要打仗?锦裳思绪一晃。
直到唇上被思索下咬得一痛,她才回魂想起来时意图。若此地不是龙潭虎穴,借来躲一时可能真的是上上选。南国追兵即便敢趁夜黑风高放火烧了密林,但也断然不敢随便进来营地霍霍。
想到此她往地上一划拉,复一抬手。远处“吧嗒”,仅有细微一声响动。
但几乎是石子将将落地,不同的几处便皆传来高低各异的断喝“什么人”,随即影绰绰身影和着火把晃动开来。
如此戒备?只怕不好相与。锦裳一咧嘴,心道还是先原路返回吧。
“何事?”像是山中寒夜中的明月,孤冷中透着清亮,年岁似是亦不大。
“三公子,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
“去探查。”依旧是浅浅淡淡的几个字。
“是。”几人异口同声应下,脚步声渐渐远离。
甚久,锦裳好容易摩挲着压下扑腾乱跳的一颗心。她屏住呼吸缩着脖子转回身子,就要再原路钻出去。
不对,有人!
可还不待她反应,一冰凉之物已经在电光石火间抵住了自己的后脖颈。这次已经不是山里头的月亮了,应该是雪地里的野石头,又冰又硬道:“何人?起身!”
锦裳此时极想学泼皮无赖骂句什么野蛮话!都说人奸不拆,好死不死怎么偏偏我正弓着身学四脚畜生爬的时候,你给我制住了?摆明了趁人之危,这叫我怎么接招?而且这声音近听怎么……更加讨厌?
她极慢极慢地蜷缩着举起双手,脑子里却已经“唰唰”来回过了两遍,随即塌着肩软声道:“大人……大人饶命。我是此地百姓,小时候在这里摘过李子,今日……一时好奇,绝无恶意。哦,我叫随安,掩云关中人都认得的,大人尽管去问便是。”
咦,怎么好像抵住自己的东西一滞,而且感觉并不是什么尖利凶器。
“随安?”身后人急冲冲出口,尾音更是一扬,似惊诧更甚,还有些……
难道果真认识?再没比落难遇故知更好的了!锦裳斜着眼将信将疑一寸一寸转过脸来。
月下皎皎如霜,白色衣摆更显凉意。再往上瞧,一年龄稍长少年持着未出鞘的宝剑似惊似……定在当下。
若是半年前,锦裳大概会戏谑叹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清澈干净,无尘无埃。一身寻常白衣罩在此人身上却连垂下来的皱褶都叫人觉得相得益彰、美轮美奂。强问差点儿什么?大概是这少年的剑眉星眸中透着冷清疏离,似山中冷月,即便能侥幸伸手接下一缕光辉,也只是无温空空。
但现今,她满脑眼满耳都是“白衣服”三个字。
“到底是何人害死了我爷爷”,“白衣服……”“哪个白衣服”,“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京里的贵人,皇命钦差,他可是易氏!”锦裳眼内一片赤红,牙齿磨得“咯吱吱”直响,双掌猛一收。
霎时孽障出笼,哪还管得来什么接招还是拆招?她一跃而起,举头便撞了过去,像杀红眼的疯牛妄图用犄角将仇人破肚烂肠钉死一般,生死不顾愚蠢至极。
“嘭”被撞之人仰面平平地应声栽地,双臂却是一心一意护着攻击之人,毫无对自己缓力相撑之意。这于习武之人可是大忌,若是在家中只怕是要被伯父罚到连倒都再不敢。
锦裳只觉血气尽数涌到了太阳穴。脑袋里仅剩下一个“血债血偿”的念头,她探手就直取身下人的哽嗓。
“你……”白衣被勒住喉咙,冰冷疏离的嗓音瞬息竟似水中月一触即碎。
“不是说愿意与我爷爷赔命?”锦裳扬着眉眼嗤道。
身下少年闻言果真不再挣动言语。但不过瞬息其猛然间一翻身将锦裳压下、反剪并牢牢摁住,一手更死死捂住她的嘴。一气呵成,好似刚刚“一触已碎”不过是水中月的障眼法,更是旁人一厢情愿的凭空臆想。
“三公子?”远处似有人相询。
被唤作“三公子”的白衣人蹙着眉头蹲身在高草中,手下化为钢箍铁索仍保持着刚刚动作,但上身却绷得笔直应道:“无事,被绊了一下。我再探探可有疏漏。”
“三公子可要帮忙?”声音像是近了些。
“无需。夜间小心戒备,勿擅离职守。”石头一样的硬,话里话外都透着疏离。一听就是干你的活儿,莫挨老子的意思。
“是!”三四人齐声应了纷纷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白衣人像是惊醒一般忽然撤开掩口之手,眉眼一侧低声道:“随安,莫擅动。此处乃军中重地,你日后要如何易疏绝不食言。”
锦裳一眨不眨瞪住说话之人,像是听到最不可思议之词。她立时反唇相讥道:“莫不是怕了?易三公子果然善于佯装,见识了!这般良善我竟差点又信了!”说到这里鼻子里哼了一声,“不食言?那你就先将我爷爷的命赔我!”
俩人目光交锋,一个痛不可言,一个恨亦不可言。只可惜鲜血太过浓稠,早蒙了双眼堵了双耳,任是世上最沉最深的痛也难叩开对方的心门。
“得罪了!”言罢,这位易三公子像是算准了时机,抬手便用帕子堵进锦裳正欲再骂的口,复攥住她的双腕一捋反手一拧交于单手,腾出一手连绞带绾几下。他已用不知何时解下的腕带将她的手扎于背后。
“呜呜……”
“此处非同小可,你先随我回去。我二哥亦在,届时我定会予你一个交代。”大概是已经放弃言语,易疏将身上大氅往锦裳身下垫好便站起向远处望去。
难得静了一会儿,突然,侧躺在地的锦裳好像变得极为激动。但又与刚刚不同,她不仅口中似要言语,而且身上像是离了水的鱼拼死蹦跶着扭动,更是不得其法的将脸抵着地使劲胡乱蹭着。
白色衣袖一垂将她半扶着坐了起来。
头发在刚刚不知所谓的乱擦中散落开来,锦裳从光影斑驳中静静看着眼前的血海仇家,之前的狠厉决绝却不知为何几乎褪尽。
有一瞬易疏几乎要被锦裳悲痛又绝望地眼神击倒,想也未想伸手便摘下她堵口的巾帕。
“好多人,越来越近,阿玄,我弟弟还在外面!快放开我!”乱七八糟地冲口而出,锦裳边说边不住往营外一处看去,但却与方才相去甚远——压着声音,身上也不再有大动作。
算是软弱相求?
易疏屏息,果然也察觉到有马匹齐奔而来。他顺着锦裳一瞬不瞬的目光看了过去,“树上?”
闻言,锦裳倏然一凛。她像僵掉一般,一下两下才转脸将焦距对准易疏,顷刻中爷爷惨死之象转而成了阿玄稚嫩的脸。
她大张着双眼,紧咬的下唇上缓缓溢出一丝鲜红之色。
一息间,眼泪决堤而下,锦裳终于不住地点起头来,似是认了命一般。
易疏唇齿一分,似是轻叹一声。原本抬起的手却在将要触到锦裳之时又撤了开来,“你先随我回去,我去救你弟弟。”
要是目光能砍人,眼前的白衣服估计此时已经给重新染成红色了!锦裳脖子梗梗着。
易疏抬眼直直迎上灼灼恨意:“你逃往掩云关,那便是南国来人。彼时你被人追击正值南国新帝登基,虽伤而不自顾,张皇只顾树丛间,一如今日。那时掩云关更是暗流涌动、昼涨夜退。如此说来,何人又是为何,不言自明。所以此处确是最安全之地。”
“你……”锦裳还想在脑子里翻翻拣拣有没有其它说辞。
易疏却直接一言狠绝封口:“这道理你一早便清楚,否则不会身在此处。不是吗?”
果真字字诛心!谁又能向不共戴天之仇曲颈低头?奈何阿玄的小命儿只在她一息间,如今面前的易疏真真是自己唯一能求之人。
终于,她别过脸,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个“好”字。
营外密林中,萧玄还踩在枝丫中,不断地朝外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不想等来的却是一个霹雳电闪。
一白衣人好似劈天而下,稳稳落在他身边的枝头上,堪堪高了他半身。
等等,这不是上次掩云关一剑刺伤锦裳又之前还害死她爷爷的那个易氏三子?萧玄马上预感不好,莫不是锦裳?
“萧玄?随安让我带你进去。”言语如降雹,人就更像数九寒冰了。
可怜的小世子在树上更像旱鸭子困在浮木上,连慌不择路都谈不上。他只能双手抱住身侧树枝,嘴上逞能怼道:“胡言乱语!虽从未见识华国定国易氏金玉,却先见了满眼败絮,真真无耻!阿裳恨不得饥餐汝之肉,渴饮汝之血,又岂会有求于你?阁下做梦比较快!”
易疏双眸隐隐一缩,两腮薄薄的皮肉希微一硬拉扯两下。
“对也不对?”萧玄见来人如此,似不经意间嗤笑道。
“正是。不过,随安现下如此亦是皆拜你所赐!”说罢易疏探手从衣袖掏出一物伸到萧玄眼前。
是根黑色男子发带,上面有隐约金丝暗花——正是此次两人逃跑,锦裳女扮男装束发自己赠于她的。
“你把锦裳怎么了?”萧玄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还在树上,举手就抓,衣袍被枝杈挂住了还不自知,眼看就要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