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有朋远来
宋家的小院地处慈竹巷最里。
青山镇因为建在大青山脚下,所以民舍都是依地势而建,不如中原平阔地区那样横平竖直规整的街巷。慈竹巷倒是不窄,只是一路蜿蜒向上,家家户户之间也稍有间距,并不如江南其他乡镇白墙黛瓦紧凑密实。
这点倒是很合宋长生的心意。
出身现代社会,对于“隐私”大概是本能意识。不显得离群索居又各有空间的居住环境,让宋长生心里自在不少。否则自家打个喷嚏,隔壁都知道你受了凉,这种半开放似的生活他很难适应。
宋家坐北朝南,共有三间房。
从石板路蜿蜒向上穿过竹林周边,就是宋家的院门。院门正对的是背靠大青山的堂屋,左侧是东面,并排紧贴的一间是灶房,另外一间单独的小屋背西向东,以前是宋清平的居室,后来做杂物间用。
堂屋呈横放的长方形,正对大门的正堂放了一张方桌和几把竹椅,右侧是西面,用竹帘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祖母过世后就是宋清平起居的地方。
自从知道宋长生要回来,宋清平把起居间打扫整理一番留给他住,自己就在外间正堂靠窗的地方随意搭了一个简易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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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晴好,宋长生一大早起来,就已经几次路过宋清平的床。这几日兄弟两人说了很多话,昨夜更是说的太晚宋清平难得没有一早起来。两人连日感情升温,宋清平也逐渐放下往日的自持少了客气,醒来也安生躺着躲懒,迷迷糊糊的又快睡了过去。
只是宋长生这进进出出的,就是睡熟了也听得见。
“……长生,到底有何事,你还不如直接来扰我。”被惊动的宋清平半天等不来他主动,就听着他在那犹犹豫豫、期期艾艾的来回晃悠,心里只觉得好笑,“用得着这样来来回回的经过?”
看他不好意思打扰、又按耐不住转悠的模样实在可怜,宋清平也不忍心再逗他,只得自己主动“醒来”。
“哥,我昨天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啦?”宋长生嘿嘿一笑也不扭捏,颠颠的跑到他床边歪倒趴下,睁着一双桃花眼凑到跟前,满眼都是期冀之色。
宋清平好气又好笑,不由推了他的脑袋一把,“我是说考虑看看,可你昨夜刚说之后就歇下。我这都还没清醒,你倒是给我时间考虑。”
“……”宋长生尴尬,他太心急,眼睛一闭一睁无缝衔接,真是没给人留一点空档,“哎,我把这茬这给忘了。”他不好意思。
宋清平看着眼前少年的脸,皮肤白皙眉目疏朗,嘴唇饱满水润,脸颊也丰盈了些,略有些使人稍显稚嫩的软肉。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不笑时沉着安静,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满是纯粹的喜悦。
这是一副少年郎,该有的,最好的模样。
不得不说,宋清平觉得阿弟确实变了。虽然依然有安静恬淡的一面,但还是多了份鲜活少了几分沉暮,奇怪的是反而因此显得更可依靠。
他的阿弟这么好、这么聪慧,有什么事忍心让他烦恼呢?宋清平昨夜睡前好不容易硬下的心肠,一时又软成了泥。
“也不是不行……”还没说完,宋长生闻言眼睛瞬间睁圆,等着下文。
宋清平嗔他一眼,“只是虽然不再进学,但不可荒废学业。我们家,读书不是只为走仕途的,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哥你放心,读书明理,我懂的。就算不科举做官,我也一定会继续读书的。”宋长生满面笑容答应的爽快,他真的很感激,上天给他一个这样好这样开明,处处以他为重的亲人。
宋清平看他喜不自禁的模样失笑,摇摇头心说罢了,只要他健康自在,就都随他高兴吧。反正以往,他最大的心愿就是阿弟身体好些,别太早的离开他……如今这样,已经是最好安排了。
人不可太过贪心。
昨夜兄弟两人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将来的打算上。
宋清平一心供阿弟读书,希望阿弟多些出路,往后能有机会为自己谋个出身。所以他甘愿放弃自己的前程,甘心做个普通账房一心赚钱。不料宋长生不是暂时回来修养一番,而是想彻底放弃前途。这让他感觉有些突然,一时还不能完全接受。
宋长生好说歹说,才让他相信自己不是因为那段遭遇一蹶不振而自暴自弃,而是真的志不在此,一直以来也只是因为身体状况别无选择而已。
最后又说他如今有功名在身,在世为人也算有些保障。如今身体好了自己脑子又灵活,自然想做些别的更适合自己的规划。不但能为家里出些力,官场混晋也确实非他所长,最后总算是平复了些宋清平受的刺激,这才有了早上等着他点头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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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头!”宋清平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起身穿衣故作高冷的逗他,“好了,我既已同意你就别守着了!还不快去给为兄备口吃的,晚些时候陪你去城里。”
“哎呀,哥你等等我等等我,我很快!”宋长生闻言弹跳起来,兴高采烈的跑去张罗早饭。
“这小子。”宋清平绷不住笑出声。
又看宋长生跑出去又退回来几步,特别狗腿的煽情,“哥,你真好!”说完又乐颠颠的跑出去,做饭的背影都显得欢快了几分。
“真是,何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宋清平嫌弃,只是怎么都掩不住眼角眉梢喜滋滋的笑意。
阿弟肉麻,那也是因为爱他吧。
宋清平美滋滋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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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谢小侯爷,心情大概就没这么美好了。
谢希言最近很不开心,虽然他平日的温和谈笑原本也是挂张面皮。可现在他不开心,是连面皮都不想挂起来的那种。
以至于让平时本就有些怵他的阿元,哪怕现在情绪低落,也忍不住更安静了几分降低存在感。
没别的,谢希言的表哥当朝太子李茂乾,突然间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关心关心”这个“不上进”的表弟。
因天家夫妻和睦故而太子地位稳固深得圣心,所以大概就是闲出来的缘故,李茂乾以自己“公务繁忙、无人可用”为由,把他扔到江南路,盯着盐路和铜铁制造的新规改制。意欲让他有些政绩,日后好在朝中立足。
这个理由……谢希言信他才有鬼。
如今圣人圣明、天家父子感情甚笃,不光朝野一派清明,就连周遭西域诸国和草原部族也都安安分分。圣人早已明显流露出扶持太子监国的意思,如果如今不是顾忌还残存着康德王爷的旧势,只是半隐退的状态,大概他早都就扔下担子,带着如花美眷们四海飘荡的逍遥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但凡脑子没坏的人,都不会和太子作对、给圣人找不自在。
所以怎么可能无人可用?
还不是看不得他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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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侯爷名谢黎,字希言。
谢希言出身高贵,但却对为官做宰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有些避之不及。
虽然后宫朝廷都较前朝清静很多,没那么多阴霾龌龊,但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权欲纷争财帛利益。说实在的,见多了失了兴,心也就懒了。
何况除此之外,谢希言还有不得不“避嫌”的原因。
世人都知他是官家最疼爱的妹妹娉君长公主的独子,但朝中也不是没人知道,公主虽与驸马感情深厚,但驸马早年征战在外伤了身体没法繁衍后嗣。
因此朝中老臣之间,隐秘的流传着谢希言其实是官家元后嫡子的传闻。
老臣中很多人都知道,但却都以为他不知道。
当初官家十六岁定亲,十八岁大婚迎娶了杜氏嫡女为元后,少年夫妻也和美过几年。只是元后的母家心大,元后的姑母杜太妃和儿子康德王爷妄图谋朝,作乱之时恰逢元后有孕。
也是因此,没掺和这事儿的元后惊闻这个消息,才晓得自己已是家中用来麻痹官家的弃子。惊惧悲痛中,产下死婴后血崩而亡。
而谢希言就是那个传说中,生来就死掉的元后嫡子。
自他七岁时,哪怕官家和娉君长公主夫妻严防死守,身边还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了有心人,又对他“不甚”透露了身世的隐秘。
自此后,他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一天安生。
杜氏余孽和康德王爷旧部,欲把谢希言当做翻盘的底气,一心想证明他元后嫡子的身份,顺理成章贬斥太子扶他上位。
可谢希言自小聪慧过人少年老成,怎么心甘情愿受人桎梏成为傀儡。虽年幼时难免处处受人摆布,可逐渐长成后心思越发深沉难以控制,竟在杜氏密不透风的把控下刨出了一条缝,给自己走挣出了一条活路。
所以自始至终,杜氏都没能将他成功“收服”。不但如此,虽和官家不曾名言,他还是点到为止的流露了丝毫。
他不为别的,早早的过了明路,不管得到的是忌惮,亦或是放心,都好过独自死捂着这种要命的隐秘,被动的防备杜氏某一日狗急跳墙,把他拉出去顶锅垫背。
而且即便如此,防心甚重的谢希言虽然不乏“坦率”,但却也早早为自己规划后路。如果真有个“万一”,大不了往后死遁也就罢了,他无心雄图霸业,但也无意赌一把人心,用自己的命安旁人的心。
哪怕那个“旁人”真论起来,是父、是兄。
杜氏七年来费尽心思,虽不一定清楚他和官家“互通”,但得不到谢希言态度软化的结果,还是让他们恼怒非常。可想而知多年筹谋白费心有不甘之下,对谢希言有多怨毒憎恨。
所以从八年前谢希言十四岁开始,杜氏就干脆变换思路,不但收集了证明他身世的证据秘而不发,还多年间未曾放弃一直试图暗杀他,意欲嫁祸给官家和太子。
待事成后,再将他的身份和“死因”昭告天下,谎称杜家无辜康德王爷有冤,官家为谋位先是谋害亲弟和元后一族,现又和太子杀害亲子骨肉来掩盖罪行。然后借机将康德王爷守皇陵的胞弟一家接回上京推他子孙上位,达到倾覆天下的目的。
谢希言一直不是个轻信人言的憨人,无论是官家还是杜家,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了解的。这二十来年和官家父子相处的点点滴滴,谢希言就是不曾调查,也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眼睛。
虽然太子大概还是知晓的并不完全,但他也不信那个精明的兄长真会一无所觉。不过以他的为人品行,谢希言觉得即便他知道真相,更可能做的是要强的“比一比”,而不是“以绝后患”。也是因此,谢希言对这个人,虽无法尽信略有防备,但也还是有几分真心。
他们两人某些方面其实很像,所有的底气源于自信,所有的自信源于自己,而不是虚无的“身份”。
另外,单这几年杜氏对他的所作所为,他就不信这是一家子如他们自己所说的“忠臣良臣”。这家人野心勃勃不折手段,就算骨肉至亲也能拿来随意摆弄利用,何况他这“弃子之子”的“外孙”?
别说他没打算“认祖归宗”,就是真认了,好歹官家才是亲爹。
而且于他而言,即便那样,官家也先是“君”后是“父”。他自觉没那么高志气搅风搅雨,只因一己权欲罔顾人伦,再将这天下拖入水深火热的之中。
倒不是说他多么高尚,只是除了心中有良知底线这方面原因外,他还是个个性冷淡欲|望淡漠,生性讨厌麻烦的人,不威胁性命安慰的前提下,他真是懒得谋划什么。
而且不论如何,官家仁德宽厚、太子清正贤德这是不争的事实。
别说当初元后真是死于难产,就算真是官家因为杜氏牵连取了元后性命,可换做他,难道不会也出于万民安稳的考虑,作出同样的选择么?
谢希言觉得,官家不一定会,但他可能真的会。
虽然是血脉至亲,但谢希言觉得,他比那对父子心狠的多。
换做是他,也许最万全的选择,就是让母族叛乱的“元后嫡子”也在那场意外中出现“意外”,最大可能堵死未尽的乱党蠢蠢欲动的机会。而不是被血缘牵绊,只将他“过继”出去避祸,还千娇万宠的护着长大,留给杜家和余孽一线生机。
“元后嫡子”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变数,现在是他能控制的住自己,可他保不齐换做旁人是个什么心思。
他的心,向来冷硬清醒、决断无情。
所以这一辈子,他虽也有惠及万民的抱负,但如果终日都活在刀光剑影、人心诡谲的算计之下,他倒宁可做个富贵闲人。
谋朝篡位什么的,他真没什么兴趣。
只是朝中,确实不乏心思不明的人,官家也有情非得已的原因只能暗中支持,那些总是试图将他拖下水的人和事,谢希言心里厌烦不已,却又得一次一次逐一化解。
不得不说,这次的差事,怎是“麻烦”一词能概括的了的。
盐铁,那是一个帝国命脉。
谢希言心情能好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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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
到了镇江府的谢希言没急着去官府,而是让广青先去母亲娉君公主在江南的庄子上交代一番,回头再将一起跟来的阿元放过去。往后养在那也算回报管家当初的托付。
当初杜家行刺太子,他是豁出命救了太子,为此身体还余留无法痊愈的暗伤。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胸闷气短受点寒咳嗽不止。也是因此一事彻底激怒叛党,从而干脆把矛头指向谢希言。
最危急的一次,他坐在风驰的马车上逃命,期间被甩出车厢,老管家拼着命拉着他的手臂不放,哪怕被射中七八箭,到死都没放开谢希言的手。
因此他虽然不欲与之亲近,但对阿元到底多些照顾。放在身边养着也不求他做些什么,只保他一世无忧也就是了。可他也不明白,即便是当做一般小郎一样请师傅教养着,阿元怎么还是成了心思狭隘、心术不正的性子。
谢希言心里不是不惋惜的。
那日送别之事后阿元果然如他所料,还遮掩着只当做无事发生。对出言侮辱宋长生使其落水,只因害怕责难责罚和心里那一丁点隐秘的快感,居然就临阵脱逃眼睁睁任其溺水。
这是广陵使人灌醉阿元打探出的信息。
另一边又据广青所探,若不是宋长生恰好有外祖留的良药,就真让阿元害死了。也不怪那日临行时,那少年看阿元的眼神冰冷而暗含仇恨。
因此在知晓宋长生请会友镖行借机打断阿元的腿,谢希言除了惊讶少年性情变化之外,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而是任其发展。
谢希言原本就对阿元失了耐心,接了太子旨意后也没过多解释就带他出来。
阿元的性子留在他的身边势必会成为隐患,不如顺了那少年的意,让他离了眼前老实待在庄子里衣食无忧也就是了。
阿元祖父于他有恩,所以他给阿元安排个去处。
阿元于宋长生有害命之仇、冒犯之罪,让阿元失去靠山和一条腿,谢希言也觉得理所应当,甚至觉得少年还是太过心软良善。
总之他们各报各的恩、各雪各的恨,互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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