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则天降诞日大纵籍役者
武后的降诞日在二月,农历二月又被称为“花朝”。
二月有“花朝节”,也叫“花神节”,俗称“百花生日”。
在“花朝节”,人们会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称为“踏青”。
姑娘们还会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 上,称为“赏红”。
今年是我和三娘被关入掖庭服籍役整十七年,这已经是第十八个年头的开端了。
每年,在武后的降诞日,大明宫那边都会通宵达旦的庆祝,举办百官按座次排列的大型宴会,菜品丰富多样,考究异常。
比起为官员升迁时举办的“烧尾宴”不知隆重多少,从菜肴类到点心类,从素食到荤食,应有尽有。
宴会上各种美酒俱全,特别还有来自西域的红、白两色葡萄酒,若是宴会上,武后兴起了,甚至还会和官员们行酒令。
除了美食和美酒之外,还胡姬表演的胡旋舞,汉姬表演的羽衣霓裳舞,诗词歌咏,杂耍表演,热闹非凡。
武后降诞日的宴会,被宫人们私下称为“花朝宴”,是大明宫里每年最重要的一次宴会。
所有掖庭的人都知道,准备“花朝宴”的菜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赔上十万分的小心。
万一哪个不对,惹怒了武后,就会大祸临头。
在掖庭中,曾经出现过有籍役准备的菜叶上,被发现了几个虫眼,而被处十鞭之罚。
看起来,十鞭的数字并不多,但施刑的人,一鞭下来,就可以让人皮开肉绽,又如何承受得住十鞭。
因为,随着武后年龄的增长,亦发地天威难测起来,喜怒无常,极难伺候。
每到“花朝宴”前夕,掖庭里每名宦官、宫女、当差、服籍役的人,都把神经绷到了最紧的状态。
武后的面首已经换过好几拨了,现如今,最得宠的面首是太平公主推荐的张氏兄弟,张昌宗和张易之。
因为张氏兄弟俩把武后“服侍”得非常舒服,得到嘉奖。
弟弟张昌宗被封为为云麾将军,行使左千牛中郎将职务。
哥哥张易被封之为司卫少卿,赐给住宅一处,绢帛五百段,男仆女婢、骆驼、牛马不计其数,随便使用。
得武后宠幸后不久,弟弟张昌宗就再次升官,担任了银青光禄大夫。
并且武后还允许张昌宗配备了大内带刀侍卫,负责保卫张昌宗的安全。
听说前不久,张氏兄弟又得到提升,武后任命弟弟张昌宗为司仆卿、哥哥张易之为麟台监,权倾朝野。
掖庭本属大明宫偏远之地,但只要在权利的周边生活,又如何能听不到朝中的风吹草动。
即便如一个在掖庭里种菜浇水的老妇,我,也能够听到比州县司马更多、更即时、更详细的宫廷内幕。
今年的“花朝宴”,在掖庭上上下下齐心合力的应对下,总算没有大差错的顺利应付过去了。
甚至还听说,昨天武后“花朝宴”后,饮酒后兴致高涨,去了御花园。
看到除了梅花,都是枯枝寒叶,天空飘的只有片片雪花,一片萧条,武后趁着酒劲下了一条诏书,让宦官在牡丹花下焚了。
原来诏书上写着,次日百花必须齐放。
今晨武后醒来,悔于酒醉时下令,恐天子颜面尽失。
得宦官报,御花园中百花一夜尽开,大喜,带着张氏兄弟一起到御花园中观赏。
其实,也不能说百花齐放,牡丹花就没有开。
武后本以为百花都不会开,现在看到其他花开,面上得意。
但等到被张氏兄弟一左一右搀扶而行的武后发现只有牡丹竟敢抗旨的时候,佯做大怒。
武后命人将园中牡丹拨出焚之,将城内牡丹花尽数除尽。
武后又下令,今后牡丹花只能在洛阳生长繁息,不得超越洛阳区域……
但除牡丹花,其他花儿非时节开放,还是给足了武后面子,让武后心中大悦。
武后接着又下了一个真正“惠民”的诏书,所有服籍役超十五年者,可归乡。
“籍”指的是户籍,也就是我朝按人口进行登记和管理的制度。
户籍制度,将全国的人口按照地域、身份等详细登记在册。
不仅有助于朝廷掌握人口信息,进行有效的统治和管理,还为国家征发徭役、征收赋税提供了依据。
“役”是指徭役,即百姓按照朝廷的规矩承担的各种义务劳作。
我朝徭役的种类繁多,包括修筑城墙、开凿运河、修建官道。
这些徭役任务,通常由地方州县官员根据户籍信息进行分配。
而在京兆,在大明宫里,我和三娘这种在掖庭里辛辛苦苦种菜了十七年整,十八年不到的人,因为是罪官家眷,本是可赦可不赦的。
终于,因为我们婆媳十七年勤恳,待人宽厚,又全族男丁尽亡,只剩下两个女人。
蒙太仓区的红衣宦官怜悯,被划到服籍役超十五年的人,可以出掖庭归乡了。
小宫女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我和三娘还在掖庭的菜园棚中弓着身子,细心地收割着最后一批蔬菜。
我们两个曾经官家女子的双手,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脸上刻满了沧桑。
我身旁的儿媳三娘,正忙着将收割好的蔬菜整理成捆。
三娘为了照顾随着年龄增长,身体益发不如从前的我,总是抢着多干、快干。
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一名小宫女急匆匆地赶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容。
“到底还是小孩子,干什么都是兴头头的。”
我感慨着,看着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想到了及笄之前的我。
“韦奶奶、高大娘!好消息!好消息!”
小宫女跑得气喘吁吁,因为现在是在掖庭的菜棚,也顾不得宫里必须小声小气的规矩,大声喊道。
我和高三娘对视一眼,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期待。
“什么好消息?” 我问。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是圣皇的寿诞,今晨百花齐放!”
“圣上赦免超十五年籍役者!”
“太仓区的李公公让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也算!”
“韦奶奶,你们可以回家了!”
高三娘闻言,顿时呆立当场,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吗?我们……娘我们可以回家了?”高三娘颤抖着声音问。
十七年的共同劳作,高三娘早就把我当成了亲娘。
我虽然早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但还是被小宫女的快乐和三娘的惊喜感染到。
所谓尘世间人,就是会被彼此的情绪感染,我的眼眶中也不知不觉的湿润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们可以离开掖庭,这个囚禁了我们十八年的地方。”
“回到那久违的故乡了!”
“只是,故乡在哪呢?”
“楚金和韦生,爹爹和娘亲都已经不在了,我也老了,我还有故乡吗?”
“李公公说,夜长梦多,趁着诏书刚下,你们婆媳赶快收拾了就离开掖庭。” 小宫女家雀一样重复着李公公的话。
这些年,太仓区的李公公没少关照我们婆媳。
我心里承他的好意,也知道,很可能他对我的关照,是来自高三娘的娘家父亲,高大人的打点。
但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李公公,也要承人家的情。
毕竟,现在的我们,又能够给别人什么呢,对别人又有什么价值呢
我已经不再是牡丹韦家的独女,万贯家财的继承人,也不是南阳侯夫人,我只是掖庭里一个种菜的老妇韦氏。
甚至连张家的夫姓,都已经没有几个人冠在我的称呼之前了。
在初进掖庭的那一天,还有人叫我们“张韦氏”“张高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人都只叫我们“韦氏”“高氏”。
客气的,不外乎根据年龄,喊一声“奶奶”、“大娘”而已。
听了小宫女转述的李公公的话,我和三娘赶快放下手中的活计,回到我们的小屋里,收拾我们简陋的行囊。
又有什么可归置的呢?
不外乎是一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裳、一两双补了又补的布鞋。
我和三娘的行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全收拾好了。
我们准备去找太长区的管事宫人,带我们出掖庭。
我们婆媳走到管事宫人的住所,才看到种蔬果的宫人、籍役们竟都在这忙活着。
怪不得想要和路上碰到的同伴们稍微打一下招呼,都看不到人,原来她们居然都在这里。
“韦大娘,高嫂子,怎么能让你们就这样饿着肚子回乡,在一起十几年了,总要给你们送个行。”
“咱们掖庭里,别的没有,粗茶淡饭总还是能准备出来一些的。”
我看着这些脚上带着泥点,脸上摸着灶底灰的宫人和籍役们,心中一热。
“是啊,在一起十几年了。”
我和三娘,以张家未亡人的戴罪之身进入掖庭后,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惊惶与恐惧之中。
武后的淫威,周兴的谗言,爪牙的奉承,像一双无所不能的大手,扼住了我们两个弱女子命运的喉咙。
危险,就毒蛇,时时刻刻潜藏在身边,除了彼此,我们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三娘,与掖庭里的宦官、宫女、籍役们建立起联系。
彼此从陌生到熟悉,从心怀警惕到相互依存,我和三娘也一步步改善了在掖庭的生存环境。
家破人亡给我和三娘带来的身心创伤,渐渐地被日常生活所遮掩。
时间治疗一切伤痕,我怀念楚金、韦生、爹、娘、张家的一草一木,但我也感激掖庭中对我施以援手的每个人。
近十八年里,这些普普通通的宦官、宫人、籍役们,我们和他们建立起了深厚而又强劲的情感。
在漆黑的夜晚,我们会聚集在一起,说说知心话。
我们这些苦命人,一起在掖庭里相互依存,温暖彼此的生命。
正是因为有她们,三娘这个像小鹿一样的官家女儿,才能在掖庭里安然度过了漫长的十七年,不至于被难以承受的苦难所窒息。
她们每个人都知道,我和三娘这次离开掖庭后,有生之年或难再见面。
我已经是迟暮之年,三娘也已经年近不惑,到了可以当奶奶的年纪了。
儿时爹请到我们牡丹韦府的先生,教我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时候,我只当唱歌一样诵读。
那时候的我,哪知道即便只是种出一棵青菜、一条丝瓜、一颗土豆,要流下多少汗?
掖庭里能够准备的饭食,自是简陋的,素食为主的,因为我们本就没有多少荤腥的分配。
种地是个消耗体力的活计,每顿发到每个人碗里的肉,无论肥瘦,早就被每个人立刻吞入肚内。
掖庭太仓区宫人们,七手八脚、自告奋勇地各自把自己“压箱底”的“珍藏”都拿出来,拼凑成一座奇特的“烧尾宴”。
整个太长区的餐厅中,都散发着喜悦的慌乱。
我和三娘,被太长区的管事宫女按下身,坐到了主宾的位置上。
我打量着裂着纹路的长条木餐桌,上面摆着糙米饭、煮葵、煮薤、煮藕、蒸芋、蒸山药、拌白苣、拌蔓菁、拌韭菜和菠稜汤。
白白绿绿的整整一桌子,只有三小块晃悠悠的红色的蒸肉,被推到最靠近我和三娘的位置上。
“这是李公公专门派人送来的一小块油蒸肉,说是给韦大娘和高大嫂吃。”
同桌的人眼睛里看到肥肥的蒸肉,嘴巴都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却没有一个会去往肉上动一筷子。
这顿饭,她们准备的很是匆忙。
似乎,她们也是刚刚得知我们可以出掖庭的消息后,于是才开始慌里慌张地准备饭菜。
这一顿饭,我和三娘和宫人们一起,吃了一下午。
不是因为饭菜有多么好吃,而是喜悦与伤感并存。
我们喜悦的是,就此脱离掖庭的苦海。
伤感的是,这是一场艰难的别离,十几年了,除了掖庭,我们似乎也无处可去。
掖庭再好,也是一个宫内监狱,而关在监牢里的人,被关住的,不仅仅是一个身子,还有一颗心。
我这个曾经像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以为可与公主之流并肩的富家女,在权势面前,不堪一击。
现在,最能理解我们的,反而是这些天天和泥巴打交道,根本不懂什么孔孟之道的宫人们。
这顿奇特的,白白绿绿的送行宴,一直吃到了日暮。
直到掖庭宫门上锁前夕,我和三娘才在管事宫女的带领下,在众多宫人的目送中,离开了掖庭。
走出掖庭宫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当年掉落的那一块门漆,仍然没有补上。
似乎,油漆脱落的面积还更加扩大了。
我该带着三娘去哪呢?
天下之大,哪里能容得下我们这两个张门未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