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发正茂,月色满庭
天色已暮,我带着三娘两人匆忙赶路,每个人手里还拿了一根从掖庭刚削好的斑竹。
好在我和三娘在掖庭太仓区里干了十几年农活,脚步已如同农妇一样矫健。
官家女子那种走路裙角不能带风的规矩,早就已经被我们婆媳抛在脑后了。
三娘一只手拄着自己的竹竿,背着行囊,另一只手还要搀扶着我。
我们走到一条河时,夜色已浓,雾色罩住了四周,白茫茫的雾色扩散在黑黑的环境中。
我和三娘四顾环绕,周边除了河滩边一人高的蒿草,几声蛙鸣,不见人烟,甚至四目可及之处,都看不到一户农家的烛火。
我们婆媳二人不知何往,多年的坚强,似乎在这夜色里被敲出了一丝裂缝。
可能人在黑暗中就容易胡思乱想,特别脆弱,我和三娘在河滩上相拥而泣。
“娘,韦生和公爹都已经不在了,张家满门都已经灭族了,我们俩还能去哪呢?”
三娘流着泪问我,我不语。
我知道,我最终的归宿是一个开满花的院子,那是我此生终结的地方。
但现在在河滩上,那个院子在哪里呢?
我心中也没数,在黑夜的河滩边,耳朵里只听到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我辨别不出方向。
河水不管人的悲伤,河水只管静静地流淌。
如同我在《玄怪录》中亲历的韦氏的人生,我的作用微乎其微,一切事态的发生根本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我毕竟是长辈,是婆婆,要沉得住气,给小辈希望,我只能勉励三娘,毕竟她的日子还长。
“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趁早过河吧。”
三娘听了我的话,擦干了眼泪,我们脱掉鞋袜,放入行囊,把裙子系在腰上,尽量卷高裤腿,开始渡河。
河水冰冷,毕竟,此时不过刚过花朝节。
渡河之后,我和三娘往南行,走了不知有多远,终于看到隐隐约约的光亮。
我们奔着那微弱的光,走进了一条破败的里巷。
两人自西门入,顺着墙往北走,我们的裤边湿漉漉的,还没有被体温烘干,饥寒交迫,像两条丧家之犬。
我们从西门进到里面,遇到了东方有个大门屋,想来定是主人家的正房。
虽然我们在掖庭关了十八年,但官家女子的礼数和贵族的礼节,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失,我们想先去和主人家拜访一下。
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灌了铅的两条腿,前去造访,想得到屋主的允许。
只要能得到一夜休憩之地,等到天亮,我们再继续赶路,去寻找栖息之所。
走到大屋,冷冷清清,大门洞开,无人把守,屋内厅堂也没有人在。
我在屋外高声问了几声,内室也无人应答。
我们婆媳二人就只好走进去了,一路深入,走到戟门,又是门户大开。
到了戟门,戟门也是开着的,我们只好继续入内。
走过屏风,回廊环抱着庭院,北边有间堂屋上着锁,门前种着四棵樱桃树,樱桃树上花开正盛。
这时候月色堆满了庭院,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樱桃花上,给粉红的樱桃花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芒。
“娘,这里仿佛是个没有人住的地方。”
“看这房子的布局,原来应该也是一户大人家。”
“别是和我们张家一样,失了势”
“失势!”
儿媳三娘说的含蓄,我们岂止是失势?
我们张家是全盘覆灭!
整个张家,只剩下我和三娘这两个寡妇,还是用牡丹韦家全部家产换来的两条不值钱的命。
此刻,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屋主借住。
“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是不能进入人家的内室的。”
“就算是个无主的房子,我们也不能轻易入内,那不合规矩。”
“我们就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吧。”
三娘自然是听话的,她也深知官家女子应该守的规矩。
就是因为三娘知书达理,我们才选她作为韦生的媳妇。
我和三娘相对着躺在台阶下,用包袱里的换洗衣服盖在身上,准备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虽然是躺在冰凉的台阶上,但有周边院墙的遮挡,总好过夜色中在河滩边吹风,还要提防野兽的侵袭。
可不多时,一名家人打扮的老人,来到庭院中,看到坐在台阶上,责怪我们。
“这里哪是你们这些要饭的躺的地方?”
“赶快走!”
“别让我们家公子见了赶你们。”老人边骂边驱赶我们。
若是按照我少时的性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受了人家的脸色,自然要赶快离开,更何况是一个看门的家人,一个下人。
但我们婆媳一路走来实在太过疲惫,周边再无一个合适的场所休息。
我便向老家人说起我们张家的遭遇,满门只剩下我们两个妇人,想要博得老家人的同情。
掖庭十八年的生活经验,我已经知道该如何和这些下人打交道。
不再是用一种当家主母的腔调,那种贵族对下人说话的语调,而是用一个人平等地对另一个人的恳求。
我的求情果然起到效果,老家人听说我们张家满门只剩下我们两个妇人。
我们这两个官家女子,种了十八年菜,昨日才被放出。
连夜渡河,饥寒交迫,老的老、弱的弱。
裤腿湿透、薄鞋薄袜、冷风冷月。
老家人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不再驱赶我们,转身离开,算是一种默许。
就在我们以为可以安稳过了今夜的时候,又听到西廊传来脚步声。
过来的是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的年轻人,是个年轻商人的打扮,年龄不过十八九岁。
那个年轻公子也责怪我们,“这里岂是她们躺的!”
那年轻公子叫老家人赶我们走,我无奈之下,只好如鹦鹉一般,又和这位年轻公子再说一遍我们婆媳的情况。
少年听后,一句话不说,低着头离开了,就在我们以为他和老家人一样,是默许我们躺在台阶上避风的时候。
那年轻公子换了一身白衣白鞋,分明是丧服,跪在我们面前哭起来。
“这可如何使得,公子快请起身。”
我们婆媳二人被那年轻公子的举动给搞的糊涂了,去搀扶他起来。
那年轻公子恭敬地说:“婶娘,我是张尚书的侄子呀。”
“侄子?楚金的侄子?”
我疑惑地抬头,用开始老花的眼睛,努力端详着那年轻人和张家人有几分相似的脸庞。
我和楚金只得一子韦生,大哥越石和大嫂生的都是女儿,早已被卖入娼门,不知所踪。
小弟和小妹虽定下亲事,却都未操办,哪里来的侄子?
那年轻公子却恸哭不已,越来越过分,一直坚持自己就是张家的子侄。
“侄子听说了婶母和大嫂还在世的消息,但一直无法联系到两位。”
“侄儿该死,不知道婶母和大嫂已经到了家里。”
后来安顿下来,和侄儿深聊后,才得知,原来这位侄儿是大哥越石和外室庞氏所生。
那庞氏本也是一个犯官家眷,被卖入娼门,做那见不得人的事体。
不知怎么得了机缘,庞氏和大哥越石相遇,大哥越石给她赎了身,在张府外面买了幢独门小院,小门小户的过日子。
因为越石大哥在的是礼部,最在乎官员是否狎妓养妾,所以一直没有对外声张。
十八年前,张家遭遇灭门之灾的时候,庞氏刚刚产下这个侄儿不久。
庞氏听着隔壁院墙外官兵的声音,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大气也不敢喘。
庞氏看着连亲爹也没见过一眼的儿子,热泪洗面。
“侄儿名叫张思越,是娘亲给取的。”
“这里,就是咱们张府老家的旧宅,北间堂屋锁着的,还是以前的布置。”
“侄儿得了娘的教导,不求功名,只管经营。”
“侄儿娘亲让侄儿学牢一门手艺,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娘亲曾说,侄儿就算做个理鬓发的匠人,也好过读书做学问。”
“不管怎么改朝换代,人的头发总是要长的。”
“不会这个朝代是白的,到了那个朝代就变成黑的,黑白颠倒,。”
“有了学问,总要想着著书立说,像二叔那样,因言获罪,祸及”
侄儿看了我一眼,不再就那个话题说下去。
“从及笄以来,侄儿倒也赚了些银钱,就把老宅买下来,伺候母亲住在这里。”
“三年前,母亲已经故去了,侄儿一人正是凄惶。”
“没想到婶母和大嫂居然冥冥之中也来了,原来是上天让我们张家人重新相聚啊。”
“侄儿定如同母亲一样,孝敬婶娘和大嫂,请二位放心住下。”
侄儿思越边哭边打开了堂屋的门,那里的布置,就像十八年前我住过的京兆张府一模一样。
我摸着堂屋里落了灰尘的家具,感受着那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原来,这是竟是张家河东旧宅,我居然带三娘回到家了。
我们安顿下来的第二年,听说武后,则天大帝也薨了,武后一手创立的大周一代而终。
武媚娘,武则天创立的女人当家的帝国,到底没有维持长久,甚至还不如秦朝的二世而终。
强人创立的实体,无论是男强人,还是女强人,都随着强人的消亡而消亡。
无论是得了仙人秘授天机,还是窥视天机的人,如我,最终都免不了一死。
武后死后,中宗李显遵其遗诏,将她与唐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立无字碑,任后人评说。
中宗李显为武后上谥号“则天大圣皇后”。
最终,武后还是从“皇上”变回了“皇后”,从龙,变回了凤。
除了这些,中宗李显还恢复了唐的旧制,试图恢复大唐李氏的正统地位。
中宗李显免除百姓租赋,设立十道巡察使和修文馆学士,积极纳谏。
中宗李显在位时间共计五年半,但由于李显庸弱无能,在位期间纵容韦皇后、安乐公主,宠信武三思,致使朝政混乱。
最终,中宗李显被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毒死,终年55岁。
韦后想要仿效她的婆婆武后,也要自己颠凤倒龙,自称女帝,却又无武后的朝廷根底。
可以说韦后画虎不成反类犬,没有武后的铁腕,却纵容女儿安乐公主毒死了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丈夫中宗李显。
韦后毒死李显后,立李显的儿子李重茂为帝,自己临朝称制。
可没有了丈夫中宗李显,李氏正统的荫蔽,谁会再卖给韦后这个泼辣女人面子?
儿子李重茂无实权,在位不足一个月。
临淄王李隆基和武后的女儿太平公主发动了“唐隆政变”,诛杀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
李重茂很快被废掉皇帝身份,其叔李旦,也是武后之子,李隆基之父被拥立称帝,是为睿宗。
睿宗李旦性格懦弱,对权力没有强烈的欲望,曾两度登基,但都在政治斗争中感到疲惫和无奈。
临淄王李隆基是睿宗李旦的三子,人称“三郎”,在政治和军事方面都有出色的才能。
李隆基在唐隆政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为睿宗李旦登上皇位立下了功劳。
太平公主虽是睿宗李旦的妹妹,和李隆基关系也亲密。
但太平公主在朝廷中拥有强大的势力,并且对皇位有野心。
睿宗李旦担心太平公主会对李隆基不利,因此决定提前传位。
睿宗李旦要保护自己最英勇的儿子,李隆基的安全。
唐朝李氏中出了武后这个强势的女人,强势的娘会生下弱势的儿子。
容貌如女,被父母命名为“旦”的睿宗李旦,一向不会对强势的女人说“不”。
可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睿宗李旦,出于对妹妹太平公主得寸进尺的反感,第一次对着儿子李隆基,做了一次很“爷们”,很硬汉的决定。
“我们李家,再也不需要出一个女帝了!”
“太平,她就好好地做一个公主,就可以了。”
“若是她不安生,关到她死,不伤她的性命,也就是了。”
“绝不能再出一个显哥家的韦氏、也不能再出一个安乐公主、上官婉儿。”
这些朝廷中的更迭变幻,都通过侄儿思越的口,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感慨世事无常,却也越来越麻木。
有了侄儿思越的奉养,我和三娘不用再担心生计,可以安心养老了。
我在张家老宅住了九年后,躺在床榻上,无疾而终地去世了。
我闭眼的那天晚上,月亮就如同九年前,我刚到这个宅子那天一样的圆。
四棵樱桃树上的花,开的也和九年前一样芬芳。
甚至因为过了九年,樱桃树更加粗壮,花儿更加繁茂,香味飘得更远。
我已经七十二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是个有寿数的老太了。
有了侄子思越接着照顾三娘,我也可以放心的闭眼了。
这一辈子,我见过、爱过、哭过、恨过、获得过、也失去过。
及笄之年就预知了一生,但我没有逃避自己的命运,我选择迎难而上。
我以为我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以为我能帮助楚金躲避厄运。
但是,都没有,即使在《玄怪录》的世界里,世界也没有按照我的意志而转动。
我这一辈子,都怀着对未知的恐惧,我不知道命运的转机在哪里,也不知道灾难在哪一天会到来。
我怀着战栗与恐惧,就像头上悬挂着一枚时刻可能掉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一生,我太累了,累到想要闭上眼,好好睡一觉了。
今晚的月亮,好像是我这一生的暗夜里,第一次出现的一抹温柔亮色。
好像是和楚金初遇那年,上元节河边的许愿灯火。
或者,好像楚金眼眸中的点点亮光。
想到楚金眼中的恳切、惊喜、期望、热烈,似乎,我此前所经历的困难与波折,都是为此而准备的。
我内心所郁结的疲惫、困顿、委屈、怨气,逐渐散去。
我内心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开始澄净、明亮。
一辈子所有的苦难,在皎洁的月光抚慰下,在盛开的樱桃花香味熏陶中,内化为柔韧的力量。
超越狭隘仇恨的爱,是人生废墟盛开的美。
超越善恶的力量,是人生的永恒时刻。
我闭眼的一瞬间,我懂得了韦氏的选择,我从韦氏的意识中抽离,我知道,韦氏终于过完了漫长的一生。
我的本体,在宿舍床上睁开了眼睛,不过凌晨四点半。
舍友们各自打着呼噜,有的床下桌子上没关的电脑显示屏还亮着未玩完的游戏界面。
这真是漫长的一个梦啊!一个作为女人的梦,我居然在梦中当了一次女人。
一千零一夜是阿拉伯皇后给哈里发讲过的一千零一个故事。
我能在《玄怪录》中亲自经历一千零一个梦境吗?
我合上了《玄怪录》,小心地放在了床铺中,最安全的位置。
“不可贪心,不可多得,学渣!”我警告自己。
人生中,属于你的,总归是有数有限的。
这,是做了一辈子韦氏,让我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