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鸱得腐鼠,鹓鶵栖梧桐
裴谌的离去,在我心里没有引起一丝波澜,不过是一个粗鄙的渔夫,偶尔在市集卖药。
贩夫走卒之流,裴谌早已经跟我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我乘着官船,慢悠悠地一路逍遥,受着沿途府尹的“孝敬”,不过几日就到了广陵。
说是疑案,不过是地方上想要给大理寺高层一个外出放松放松的由头。
我们大理寺的人不来,淮南道的这个案子就是“疑案”。
我们大理寺的人一到,淮南道的这个“疑案”立时可破。
如不是这样,怎么能体现我们大理寺高层的断案水平?
怎么凸显我这个准从三品大理寺延评的办案水平?
我这个红袍大员既然驾到,又有什么“疑难杂案“是断不了的!
到广陵十几天后,我已经看腻了那些广陵瘦马。
空闲时,我想起了裴谌的那句话,“未可以腐鼠吓也。”
“腐鼠”,腐烂的老鼠。
我知道是《庄子》里的典故,但什么意思呢?
裴谌是笑话我读书少?
又用典故来讥讽我?
自从出了白鹿山,十年里都没有翻过书的我,让师爷找来了《庄子·秋水》,翻到那篇“鸱得腐鼠”。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
“或谓惠子曰:&39;庄子来,欲代子相。&39;”
&34;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34;
&34;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34;
&34;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34;
&34;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我虽然是学渣,但凭着王敬伯的一点墨水,却也看懂了这篇文章。
原来庄子听说好朋友惠子在魏国做了宰相,前去祝贺。
但有人告诉惠子,庄子来是为了抢夺他的宰相之位。
惠子非常恐慌,在国都范围内搜捕庄子几天几夜。
庄子却自己前去见惠子,给他讲一个寓言故事,用以消除惠子的疑虑。
庄子说,南方有一种凤凰,名字叫鹓鶵。
鹓鶵从南海飞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树不休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
这时,一只鸱,也就是猫头鹰,捡到一只腐臭的老鼠。
猫头鹰看到凤凰,便仰头叫:‘嘎!走开!别抢我的老鼠!!”
庄子讲完故事问惠子,“现在,惠子你也想‘嘎’我一声吗”
我看后,勃然大怒。
这裴谌,只会巧言辞令,自视过高。
裴谌岂不是自比庄子,把我比作魏国的宰相。
那个害怕被庄子抢去了宰相位置的朋友,惠子吗!
哦,他裴谌现在是一袭布衣,居然是鹓鶵,是凤凰!
我王敬伯堂堂红袍准从三品大员是鸱,是猫头鹰?
什么逻辑?狗屁不通!
过去和裴谌一起修道,我也读过一些《庄子》。
我知道庄子倡导“道法自然”,主张追求生命自由,超越世俗的束缚。
庄子曾在故事中以腐鼠为喻,嘲笑庸人俗辈。
说庸人们以卑陋、轻贱之物为珍,并且以己度人,害怕他人凌犯争夺。
就像猫头鹰以腐鼠为宝,害怕会被只吃练实、饮醴泉的凤凰抢走。
而猫头鹰认为的宝物,凤凰根本看不上,认真猫头鹰浅薄和短视。
凤凰嫌弃猫头鹰嘴里的腐鼠,表面看似光鲜,实际上毫无价值。
庄子总想让他的信徒和追随者们,超越表面的华丽,去追寻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实现生命的自由和精神的升华。
可裴谌是庄子吗?
他裴谌号称修道修仙,可修道如今,不就也修成了一个打渔的、一个卖药的吗?
我想想十几天前见到的裴谌那种狼狈的样子,又有什么可以自比为凤凰的呢?
我心里暗暗来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亏我还想念在旧情的份上,提携提携他。”
我本已经想和裴谌就此别过,井水不犯河水。
裴谌走他的修仙路,我攻我的官场独木桥。
但他裴谌这么讥讽与我,我可不能再放过一次嘲笑与他的机会。
我想到裴谌说起过在广陵有个落脚的地方,遂叫了广陵府尹备了一辆车。
我还特别要求广陵府尹,这辆车必须要是最高配置,准备去抖威风。
果然,不刻,一辆高头大白马拉着的豪车出现在我面前。
这辆车身上嵌着玉石、甚至连车轮上都绘制着精美的图案、车辕上挂着铃铛车,车帘都是上好的丝绸。
壮年的车夫挺直着腰杆,精神十足地坐在驾乘之上。
我摒弃左右,让车夫独自送我到裴谌说的地方去,去找裴谌。
那日我见到裴谌落魄的样子,一老翁耳!
和一个老瓮炫耀,并不是什么特别神气的事,我也不想让手下看到。
车夫听令驾车,快马加鞭,很快找到了樱桃园,果然有个车门。
车门宽敞,足够两辆我这样的马车对行,这在京城的人家里也是不多见的。
我差马夫下去一打听,马夫回来禀报说,果然是姓裴的人家。
马车进了车门后,还走了好一段私家道路,见到一个气派的大门。
马夫代我敲门后,出来一个看门的老儿,领我往内宅去。
马夫自然在马车上休息候我,不再跟谁,我也乐的一人来看裴谌,乐的清净。
起初,宅院周围挺荒凉,但越走,景色越好。
看门老儿引着我,走了几百步后,又进了一个黑漆大门。
“裴谌一个打渔卖药的,居然能攒下如此的家业!” 我心中纳闷。
“怕不是他们裴家祖上还是有些压箱底的东西,留给了裴谌?”
“要么,就是裴谌寄宿在他们裴家哪个分支的亲戚家中?”
“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裴氏也曾是望族,祖上家大业大”
我在心里暗自猜测。
我知道这么大的家业,这种豪宅大院,没有助力,靠着裴谌自己,肯定是置办不下来的。
二门内,楼阁重重,花草繁茂,各种花草都冒出奇异的香味,竟好像不是凡人住的地方。
院内一片白色的雾气笼罩,却衬得景色无比秀丽,仿佛仙境。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院内景色,只感觉阵阵香风袭人,令人神清气爽…
我开始飘飘然,竟好像身在云中…
这种感觉,怕不是梁芳跳崖之前见到的仙境幻象吧?
我已经和裴谌分手多年,早就已经不再服用裴谌炼出之丹。
这肯定不是幻象,一定是真的!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这么好的地方!
这么好的地方,我在京城,在大理寺卿府上,甚至在宫里也没有见识过。
毕竟,作为大理寺三把手,宫里我也曾经是去过的。
我此时的心情,大大转变了。
我突然觉得,出山这十年,费尽心机做官为宦,好像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想到了早上看到的《庄子》,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肉身,仿佛就像猫头鹰嘴里那只死老鼠,那么的卑贱。
我王党里那些帮衬的兄弟、坊间的那些所谓“朋友”、大理寺少卿、甚至大理寺卿,不过像蚂蚁一样卑微。
功名利禄在我如浮云。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产生这些想法。
奇怪!太奇怪了!
来之前,我不还是斗志满满地要往上爬呢吗?
我不是还想位居人臣之顶,追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吗?
不一会儿,我听见轻微的佩剑撞击的声音。
两个腰配利剑、满面英气,不似姬妾,倒像将门女的青衣女子出来说话。
“裴郎来了。”
只见一个仪表堂堂,衣冠华贵的年轻公子来到我面前。
这年轻公子身上光芒四射,甚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他身着一件精致的圆领月白色袍子,袍身上绣着精美的金丝花纹,金纹闪耀夺目。
腰间系着一条宽腰带,上面悬挂着一块玉佩。
玉佩随着这位公子的走动而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声响。
他脚蹬一双黑色的靴子,靴身光滑如镜。
鞋面上绣着精美的图案,更增添了几分华贵气息。
我以为是这位年轻公子是这大宅子的主人,赶快躬身拜了一拜。
当我抬头一看,竟有点恍惚,竟是裴谌,又不似裴谌。
此刻的裴谌,皮肤紧绷,面色红润,哪还有一点苍老的样子?
在我眼前的裴谌,分明就是二十岁时,进山修行的那个青年裴谌。
“裴兄?是你吗?” 我惊呼。
“你和前几日,可是大不同了”
只见裴谌身材高大挺拔,宛如青松般矗立,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威严感。
肌肤色泽健康,仿佛经过阳光的洗礼,显得既坚韧又充满活力。
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目光犀利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鼻梁高挺,唇红齿白,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
“敬伯,前几日我不过变化了一副皮囊而已,此刻才是我的真身。”
我见裴谌举止从容大方,无论是行走还是坐立,都显得非常自然。
手指修长纤细,乌黑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束成一个高高的发髻。
看着裴谌的乌发,我心里想到自己经常被嫩妻赵氏拔下来的白发。
裴谌的气质独特而迷人,既有当年世家子弟,官宦贵族的傲慢与尊贵,又不失修道之人的的仙气与才情。
裴谌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种从容和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突然开始自惭形秽,仿佛自己是一摊烂泥,围在一块美玉旁边。
果真我是鸱,只配吃腐鼠?
裴谌是鹓鶵,可以吃练实、饮醴泉、栖梧桐吗?
原来,做错了选择的人,竟然是我吗?
我到底错失了什么?